铺子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和通红的铁块渐渐冷却的细微噼啪声。热浪扭曲着空气。
我没说话,只是弯腰,用火钳从炉子里稳稳夹起一块刚刚烧得透亮、发出耀眼白炽光芒的小铁块。那铁块在我钳子上微微颤动,散发出灼人的热力。然后,在铁匠惊愕的目光中,我手臂一扬,猛地将它抛向铺子外那条流淌的山涧小溪!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爆响!通红的铁块撞入冰冷的溪水,瞬间腾起一大片翻滚的白雾,发出剧烈沸腾的声音,经久不息。灼热与水冷的激烈交锋,仿佛某种无声的惨叫。
白雾弥漫,渐渐散去,溪水依旧流淌,那块铁静静地躺在清澈的溪底,已经变黑,成了块普通的废铁。
我转回头,看着王老黑:“您听,铁块本身,砸进水里是‘滋啦’一声,冷了就安静了。它没变声,是水在尖叫。”我指着溪水,“该怕的,是水?还是铁?”
王老黑脸上的愤怒凝固了。他怔怔地望着溪水里那块不起眼的黑疙瘩,又望了望自己手里紧握的铁锤,粗壮的胳膊肌肉虬结,青筋毕露。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灼热的铁砧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他脸上的表情从暴怒到茫然,最后定格在一种深刻的困惑和震动上。
他那张黝黑、被炉火熏烤得发亮的脸,和此刻茫然困惑的神情,骤然与我记忆深处的一个模糊画面重叠起来。二十年前,聚宝盆山洪灾过后,面对满目疮痍和村民对山名的诅咒,师父也曾做过类似的事。他带着我们几个弟子,把那些被洪水冲到庙门口、刻着“招财进宝”、“财源广进”之类吉利话的破匾额,一块块收集起来。
村民们惊恐地阻拦:“使不得啊!把这些晦气东西挂回去,是要彻底激怒河神的!”
师父只是笑笑,指挥我们用那些结实的木匾和断裂的梁柱,混合着倒塌房屋里拆下的绳索、藤条,在汹涌的河边,硬是搭起了几个粗糙却足以救命的筏子。当浑浊的洪水再次漫涨,那几个筏子载着来不及转移的老人孩子,漂离了险境。
后来我常常回想那个场景:那些象征“聚宝”、被洪水赋予不祥的名牌匾额,在师父手中,不过是几块能浮起来的木头。若李寡妇把买黄符、刻牌位的铜钱换成几张厚实的防水油布;若王铁匠把往山脚埋铁器的力气和工夫用来挖深门前屋后的排水沟……这棺材山下,是否会少些哭声?
这个念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愈发清晰,如同沉沉黑夜中摇曳的一点微光。
然而,恐惧的根须早已深植,盘根错节。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我披着蓑衣巡山,行至山腰那座早已破败荒废、只剩半堵残墙的山神庙时,昏暗中摇曳的火光吸引了我。
是李寡妇。她跪在泥泞的断壁残垣前,单薄的衣衫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她面前燃着一小堆火,湿柴艰难地冒着浓烟和微弱的火苗。她手里拿着一块新削的木片,正用一把钝刀,在木片上一下下刻着字。火光跳跃,映着她脸上近乎疯狂的虔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刻得很用力,木屑飞溅,嘴里念念有词,破碎的语句被风雨撕扯得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