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绪二十六年,入夏的第一场暴雨砸在沈家大宅的琉璃瓦上时,沈玉微正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听着檐外雨幕里混着的哭喊。她垂着眼,鬓边那朵素银簪子被冷汗浸得发潮,针尖似的抵着头皮,却不敢抬手拂一下——方才父亲沈庭渊甩在她脸上的巴掌还烧着,半边脸又麻又疼,连带着舌头都尝出点血腥味。

“孽障!”沈庭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砸在空旷的祠堂里,惊得供桌上的烛火乱颤,“沈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和个戏子私相授受,你是要把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

玉微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珠,却还是梗着脖子:“父亲,云先生不是戏子,他是……”

“不是戏子是什么?”沈庭渊猛地抄起案上的戒尺,劈头盖脸就打下来,“是能让你半夜翻墙出去私会的狐媚子!是能让你把沈家的传家玉佩送人的野男人!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就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

戒尺带着风落在背上,粗粝的木头刮过薄薄的衣料,瞬间就是一道血痕。玉微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她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夜的月光——云砚之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白衫被夜风掀着,手里攥着那只暖手炉,见了她就笑,眼里盛着的月光比天上的还亮。他说:“微妹,等过些日子,我攒够了钱,就去沈家提亲。”

那时她信了。她以为只要两个人心齐,就能扛过沈家的门第之见,就能把这暗夜里的私会,变成明媒正娶的相守。可她忘了,沈家是天津卫的望族,她是沈庭渊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从来不由自己做主。更忘了,云砚之是“春和班”的武生,是戏台上翻着跟头博人喝彩的角儿,在父亲眼里,这样的人连给沈家提鞋都不配。

戒尺一下比一下重,玉微的后背很快就湿透了,分不清是汗还是血。她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只剩下父亲的怒骂和雨声,还有……还有祠堂门外隐约传来的、极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熟悉,轻得像猫,却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

是继母柳玉茹。

果然,下一秒,柳玉茹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老爷,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微微还小,不懂事,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打下去,要是伤了根本,可怎么好?”

沈庭渊的动作顿了顿,戒尺悬在半空,却还是没放下:“小?她都十七了!再过一年就要出阁,现在做出这种丑事,将来谁敢要她?”

“谁敢要?”柳玉茹推门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混着雨气飘到玉微鼻尖,“老爷,您忘了,前几日李总督府还派人来问过微微的庚帖呢。李公子是留过洋的,一表人才,家里又有权势,要是微微能嫁过去,沈家以后在天津卫的日子,不就更稳当了?”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轻轻按住沈庭渊的手,把戒尺抽了出来,又弯腰给玉微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微微,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那个云先生……就算再好,也不是你能托付终身的人。听母亲的话,以后别再跟他来往了,啊?”

玉微抬起头,看着柳玉茹那张笑盈盈的脸,突然觉得后背的疼都不算什么了。她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是柳玉茹身边的丫鬟“无意”间跟父亲说,看到她半夜从后墙翻出去;她也记得,那只传家玉佩,是柳玉茹上个月“借”去看,后来又“不小心”落在了云砚之的戏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