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粘稠的夏与不祥的嗡鸣
东州市的七月，是被溽暑浸泡的月份。
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裹挟着榕树油脂和汽车尾气的浑浊气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对于刚经历丧亲之痛的林安而言，这份闷热更像一块湿漉漉的裹尸布，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堵住口鼻，令人窒息。
奶奶的头七刚过。灵堂里廉价香烛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仿佛已渗入他的头发纤维和衣服纹理，即便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洗刷数次，那味道仍若有似无地盘桓在鼻腔深处，成为一种悲伤与疏离的顽固提醒。
公寓里一片狼藉。搬家纸箱大多还未拆封，凌乱地堆放在客厅角落。他原本计划奶奶身体好转些就接她来同住，特意换了这间稍大、带明窗的房子。如今，新居的冷清尚未褪去，旧日的温情却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地仓促和茫然。
夜渐深，窗外的城市噪音变得稀薄。白炽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将墙壁照得一片惨白，映着林安失神的脸。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是几件奶奶生前给他织的毛衣，毛线柔软，却透着股陈旧的、属于老宅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与他手机常设铃声截然不同的震动声，闷闷地从背包深处传来。
嗡嗡——嗡嗡嗡——
那声音固执而急促，带着一种老式手机马达特有的、略显破旧的震颤感。
林安心脏莫名一缩，像是被冰冷的指尖猝然捏了一下。一种没来由的预感，让他动作迟缓地探身，扒开背包里的杂物——充电宝、耳机线、几本旧杂志——终于摸到了那部冰凉的智能手机。
屏幕亮着，幽白的光刺入他的瞳孔。
屏幕上跳动的那一串数字，像一串冰冷的符咒，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空调的冷风，而是从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柱急速爬升，炸开在头顶。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他认得这号码。
倒背如流。
那是奶奶用了十几年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壳是暗红色的，边角的漆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摩挲磨得斑驳，数字按键上的标识模糊不清，唯有那个绿色的接听键和红色的挂断键，因使用频繁而格外醒目。
它本不该再出现。
他亲眼看着它，连同奶奶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藏蓝色盘扣寿衣，被放入殡仪馆的专用炉口，在烈焰中化作青烟与灰烬。那是他亲手放进去的，在姑姑低低的啜泣和伯父沉肃的注视下。
可现在，这串本应随之消亡的数字，正在他现代智能手机的屏幕上，疯狂地、不合时宜地跳动着。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声音。指尖瞬间变得冰凉，甚至微微颤抖。他盯着那串号码，仿佛盯着一个从坟墓深处爬回来的幽灵。
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不可能，或许是某种电信诈骗的伪基站，或许是号码回收后的新用户误拨。
但直觉，一种更深沉、更阴冷的直觉，却攫住了他。
鬼使神差地，他冰凉的指尖划过了接听图标，缓慢地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听筒里，先是一片死寂。
并非完全的无声，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无边无际的空白。像是信号极其微弱时的虚无，又像是……某种存在正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费力地建立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