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永不停歇的酸雨下溃烂、呻吟。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悬浮车尾气特有的微酸气味,疯狂地拍打着江屿的脸。他紧贴着一条狭窄、堆满锈蚀管道的维修通道内壁,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撕扯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如同无数细小刀片切割神经的剧痛。右手手背上被拍卖师划开、又被凝血喷雾强行封住的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早已崩裂,暗红的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其他被玻璃碎片刺伤的地方,也在粗糙湿透的卫衣摩擦下,火辣辣地疼。

他刚从庄园那如同绞肉机般的安保网中死里逃生。撬开地下室合金门耗费了他最后的气力,庄园内部被惊动的红外扫描和巡逻机械犬差点要了他的命。全凭对地下管道和维修通道的熟悉,以及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他才像一摊污血般从庄园排污口的缝隙里挤了出来,滚入下城区这片混乱的泥沼。

时间!时间如同勒在母亲脖颈上的绞索,正在疯狂收紧!

医疗舱屏幕上那血红的倒计时,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00:48:15…** 那是他逃出时最后看到的数字。现在,又过去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

意识在剧痛、失血和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阵阵模糊。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干裂的下唇,用更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清醒。陈铎!必须找到陈铎!那个黑市医生,那个同样背负血仇的鸟嘴面具,是救母亲的唯一希望!

他挣扎着在湿滑的管道壁上摸索,激活了手腕内侧那个微型的、深网通讯芯片。意识沉入一片由扭曲的猩红光线和破碎符号组成的虚拟空间。他避开所有公共节点,直接向那个像素化的骷髅啃食甜甜圈标识发送了一条加密信息:

**“锈带管道。重伤垂危。速救!坐标附后!”**

信息里裹挟着他此刻生理监测芯片发出的、代表生命体征急速恶化的尖锐警报数据流。这是他能发出的、最强烈的求救信号。

没有回应。只有数据流无声的奔涌。

江屿退出链接,关闭芯片。冰冷的绝望再次试图吞噬他。陈铎不是慈善家。上一次见面,他用价值不菲的抗酸雨药丸换安防图,用亡魂订单换三百万。这一次,他还有什么可以交换?除了这条即将油尽灯枯的烂命?

不!他还有!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陆沉的书房!那些被随意摆放、却价值连城的藏品!他曾经无数次在打扫时,看到那些被陆沉随手丢在角落的古董怀表、稀有矿石标本、甚至是一整盒未经切割的星蓝钻原石!对陆沉来说,那些不过是装饰金丝牢笼的亮片。但对他,对此刻的母亲来说,那是救命的稻草!

他需要钱!大量的钱!立刻!马上!去支付陈铎那高昂的、见死不救的黑市诊金!

目标明确,但身体已濒临极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不祥的黑斑。他需要快速补充能量,哪怕是最劣质的。

他踉跄着走出维修通道,闯入一片更加混乱污秽的区域——“锈带”黑市的边缘。巨大的废弃广告牌在酸雨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管破裂闪烁着诡异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廉价合成食物和强效兴奋剂混合的刺鼻气味。他找到一家用废弃集装箱改装的、挂着“能量补剂”破旧灯牌的地下店铺。

店主是个独眼、满身油污的壮汉,正用机械臂打磨着一块不知名的金属零件。看到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衣服上还沾着大片暗红血迹的江屿,独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警惕和贪婪。

“最…最快的…能量针…”江屿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颤抖着从湿透的裤袋深处,掏出几张皱巴巴、沾着血污的低面额信用点纸币——这是他身上仅存的现金。

独眼壮汉瞥了一眼那点可怜的钞票,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屿的状态,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残忍的算计。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从柜台下摸出一支装着浑浊的、如同机油般墨绿色液体的注射器,针头粗大得吓人。

“垃圾场特供,‘蟑螂血’。够劲,能让你再蹦跶半小时。五十点。”他报出了一个远超市价的黑心价格。

江屿没有任何犹豫,将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油腻的柜台上。

冰凉的、粗大的针头狠狠扎进他手臂的静脉!墨绿色的液体被粗暴地推入血管!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狂暴力量,伴随着剧烈的恶心和尖锐的头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爆发出无数扭曲的光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所有的伤痛在这一刻似乎被强行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燃烧生命般的亢奋和力量感!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什么——用强烈的神经兴奋剂透支生命,换取短暂的行动力。副作用足以致命。但他别无选择。

他一把抓过店主找零的几枚肮脏的硬币,转身冲入外面的酸雨之中。身体像被点燃的火箭,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速度,再次向着陆氏庄园的方向冲去!这一次,他不再躲避监控,不再顾忌警报,像一道燃烧的、复仇的幽灵,凭借着对庄园安保漏洞(小鬼提供的安防图)和“蟑螂血”带来的疯狂力量,在密集的扫描光束和机械犬的嘶鸣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通往主宅的血路!

***

陆沉的书房依旧冰冷、空旷,弥漫着雪茄和冷冽的木质香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庄园死寂的夜色。江屿像一道血色的影子,撞开虚掩的门(陆沉离开时的暴怒显然忘了锁门),踉跄着扑了进来。

“蟑螂血”的药效正在疯狂燃烧他的生命,视野剧烈晃动,耳鸣如同尖锐的汽笛。但他目标明确——书桌左侧那个深色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矮柜。陆沉习惯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随手丢在里面。

他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果然散乱地堆放着一些东西:一块镶嵌着星蓝碎钻、表盘碎裂的古董怀表;几块包裹在绒布里的、散发着微弱辐射荧光的矿石;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整块紫水晶雕刻成的、造型奇诡的异兽镇纸!正是他的目标!这东西他见过,在一次陆沉与收藏家的通话中,对方开价超过两百万信用点求购!

就是它!

江屿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凶光,一把抓起那冰冷沉重的紫水晶镇纸!入手沉甸甸的,棱角硌着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一阵剧痛,却让他更加清醒!他转身,没有丝毫停留,撞开书房的门,再次冲入雨夜!

时间!时间不多了!“蟑螂血”的药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透支生命带来的恐怖反噬开始显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四肢百骸传来钻心的酸痛和无力感!视线再次被浓重的黑斑吞噬!

他必须立刻赶到“锈带”深处,那个专门销赃的“遗忘角”古董黑店!那里不问来路,只认硬通货和足够高的佣金!

***

“遗忘角”藏在一条由巨大废弃冷却塔构筑的、终年弥漫着蒸汽和铁锈味的狭窄巷道尽头。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扇厚重的、布满铁锈的合金闸门。门口蹲着两个穿着破烂防弹衣、眼神凶狠的守卫,怀里抱着改装过的霰弹枪。

江屿几乎是爬着滚到闸门前的。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和血污,脸色灰败,嘴唇青紫,呼吸急促得如同破风箱。他颤抖着举起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紫水晶镇纸。

守卫审视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他身上和镇纸上扫过。其中一个守卫对着门旁的通讯器低语了几句。厚重的合金闸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升起一条缝隙。

江屿挣扎着钻了进去。

店铺内部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变和金属防锈油混合的怪味。货架上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来路不明的物品:生锈的武器零件、破损的艺术品、甚至还有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不明生物器官。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干瘦得像骷髅、眼窝深陷的老头。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镜片如同啤酒瓶底般的电子放大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如同秃鹫般的光芒。

“货。”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江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紫水晶镇纸重重地拍在油腻的柜台上。

老头慢条斯理地拿起放大镜,镜片上的电子纹路闪烁,对着镇纸仔仔细细地扫描、观察。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冰凉的棱角,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陆家的东西。”老头放下放大镜,深陷的眼窝看向江屿,里面没有任何惊讶,只有冰冷的评估,“‘紫晶梦魇兽’,三年前星环拍卖行流拍,估价一百八十万。现在…带着陆氏的烙印,风险溢价百分之三百。”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一口价,六十万。现金,不记名。”

六十万!远低于预期!但江屿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和时间!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哝声,用力点头。

老头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黑牙,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装满不记名信用点晶卡的手提箱,推到江屿面前。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走了柜台上的紫水晶镇纸,像秃鹫抢食。

江屿颤抖着抓住手提箱冰冷的把手。沉甸甸的重量,是母亲最后的希望!他转身,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踉跄着向闸门外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眼前阵阵发黑,“蟑螂血”的反噬如同无数钢针在体内疯狂攒刺!他必须撑住!撑到陈铎那里!

就在他即将走出闸门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电子快门声,在弥漫着蒸汽的巷道口突兀地响起!

江屿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

只见巷道口弥漫的白色蒸汽中,一个穿着猩红色亮片短裙、踩着细高跟的身影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微型拍摄设备。苏娜!她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刻毒和扭曲快意的笑容,猩红的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吸血的蝙蝠!她显然已经拍下了他进入“遗忘角”和拿着手提箱出来的全过程!

“啧啧啧,”苏娜扭动着腰肢,踩着尖细的高跟鞋,一步步从蒸汽中走来,刺鼻的“夜莺之吻”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铁锈和霉味。“看看这是谁呀?我们尊贵的‘星尘’先生?”她故意拉长了声调,语气里的嘲讽如同毒液。“一百万卖个吻还不够,现在又来卖主人的收藏品了?陆少知道他的‘小宠物’这么会偷东西吗?”

她停在江屿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晃了晃手中的微型拍摄器,屏幕上清晰地定格着他拿着手提箱走出“遗忘角”闸门的狼狈身影。“你说,陆少要是看到这些照片,是会打断你的腿呢?还是…直接把你扔进酸液回收池?”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恶毒,“哦,对了,听说你那个快死的妈还在庄园里躺着?你说,陆少会不会‘好心’,提前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江屿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不是因为苏娜的威胁,而是她提到了母亲!陆沉刚刚才捏碎了母亲的药!如果让他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蟑螂血”最后的药效混合着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如同回光返照般在江屿体内燃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娜,身体猛地前倾,作势欲扑!他要毁了那个拍摄器!不惜一切代价!

苏娜被他眼中那濒死的凶光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湿滑的铁板上一个趔趄!手中的拍摄器脱手飞出!

“啪嗒!”

拍摄器并没有摔碎,而是掉在江屿脚边不远处的一滩污水中。

江屿立刻弯腰去捡!

苏娜也尖叫着扑过来抢夺!

两人几乎同时扑到拍摄器掉落的位置!江屿染血的手抓住了冰冷的机身!苏娜猩红的指甲也狠狠抓了过来!

就在这混乱的撕扯抢夺中,江屿的手肘无意间狠狠撞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竖立着的巨大金属广告牌框架上!

“哐当!!!”

巨大的金属框架被撞得猛地一晃!上面覆盖的、早已破烂不堪的巨幅防水布海报被震得滑落下来!如同巨大的裹尸布,劈头盖脸地朝着撕扯的两人罩了下来!

瞬间,视野被一片肮脏的、散发着浓烈霉味的黑暗笼罩!

“啊!滚开!你这脏东西!”苏娜在防水布下发出惊恐而恶毒的尖叫,疯狂地撕扯着罩在头上的布料。

江屿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窒息了一瞬!但他反应更快!他死死攥住到手的拍摄器,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掀开罩在头上的防水布一角!

就在他掀开布角,光线重新涌入的瞬间——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广告牌金属框架的内侧支撑杆!

那支撑杆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黑色油污和铁锈。然而,在靠近他撞到位置的地方,油污被蹭掉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支撑杆本身的金属表面。

那金属表面上,赫然刻着一幅画!

是用尖锐的金属片或者石块,极其粗糙、却异常清晰地刻上去的!

画的内容是——一片深邃的、布满繁星的夜空!几条歪歪扭扭、却极具特征的星轨线条,如同孩童笨拙却充满灵性的笔触,将几颗明亮的星星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如同残缺翅膀般的星座图案!

这个图案!

这个图案!!!

江屿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倒流、冻结!

这个星轨图案!他见过!他无比熟悉!

就在陆沉书房!那个被锁在最高权限加密电子画框里的、陆沉视若珍宝的福利院屋顶星空画上!那幅画的中央,就是这个残缺翅膀般的星座图案!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图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锈带”深处一个废弃的广告牌支撑杆上?!而且是用这种最原始、最粗陋的方式刻上去的?!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江屿混乱的神经上!“蟑螂血”的副作用、身体的剧痛、极度的疲惫、苏娜的威胁、母亲的倒计时……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搅得粉碎!他脑中那块被植入的芯片猛地一阵剧烈的、前所未有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撕裂!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重重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拍摄器和沉重的手提箱同时脱手!

“砰!”

身体砸在冰冷湿滑的铁板上,污水四溅。

拍摄器摔在几步外,屏幕闪烁了几下,似乎并未损坏。

手提箱砸在地上,锁扣崩开,里面成捆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不记名晶卡散落出来,浸入肮脏的污水中。

苏娜终于从防水布里挣扎出来,头发凌乱,猩红的裙子沾满了黑色的油污,脸上精致的妆容也花了,显得无比狼狈。她看着倒在地上、如同死鱼般抽搐的江屿,又看了看散落的晶卡和那个摔在污水里的拍摄器,脸上瞬间交织着狂喜、贪婪和恶毒的恨意!

“哈!报应!”她尖笑着,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像只贪婪的鬣狗般扑向那些散落的晶卡!“这些钱!还有这些照片!都是我的了!江屿!你完了!你和你那个老不死的妈都完了!”

她疯狂地将沾满污水的晶卡捡起塞进自己随身的亮片小包,又扑过去捡起那个拍摄器,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检查着里面的照片是否完好。

而江屿,躺在冰冷污秽的泥水里,意识在剧痛和芯片疯狂的冲击下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只有最后残存的一丝视觉,模糊地定格在头顶上方那根巨大的广告牌支撑杆上,定格在那片被油污半掩的、歪歪扭扭的星轨刻痕上。

福利院的屋顶…繁星…残缺的翅膀…

陆沉书房…加密的画…

一模一样的星轨…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