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子夜时分来的。
第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时,庄洁正梦见母亲。梦里央金医生站在经幡深处对她笑,手里捧着一盏酥油灯,火光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震碎——
"轰——!"
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早已浸透了身上的丝质睡裙。窗外,雨幕如瀑,疯狂地冲刷着世界。老宅的木质窗棂在风中吱嘎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第二道闪电亮起的刹那,她清晰地看见自己房门虚掩着,一道暗影从缝隙中掠过。
"谁?"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敲打石阶的嘈杂。庄洁赤脚下床,足尖触到冰凉的地板时打了个寒颤。她小心翼翼推开门——
廊下的氆氇毯上,一滩水痕尚未干透。
水痕蜿蜒至楼梯口,空气中残留着雪松与甘松香的气息。庄洁跟着痕迹走到拐角,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藏式客厅的壁炉还亮着微光,嘉木背对着她坐在羊毛毡上,正往火里添柏树枝。他褪去了白日里的绛红袈裟,只穿着素白里衣,湿透的黑发垂在颈间,水珠顺着脊椎凹陷滑入衣领。
庄洁的视线落在他手边——
那把她用来防身的银刀,此刻正静静躺在矮几上,刀柄的五彩绳已经拆开,旁边摆着针线和……一件小小的、绣着茉莉花的睡裙。
她的睡裙。昨天被荆棘勾破的那件。
"咳……"
嘉木突然弓起背咳嗽,肩胛骨在湿衣料下凸起凌厉的弧度。庄洁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扔着件滴水的藏袍,袖口沾满泥浆——他竟冒雨去了后山?
柏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嘉木拿起睡裙的袖口,粗粝的指尖捏着银针,动作笨拙却认真。火光将他轮廓镀上暖色,眉心的金粉吉祥痣早已被雨水洗去,此刻倒显出几分罕见的柔软。
庄洁的胸口突然泛起细密的疼。
她转身想逃,却不慎碰倒了廊下的铜壶。
"咚——"
闷响在雨夜里格外刺耳。再抬头时,嘉木已经立在楼梯中段,湿发还在滴水,手里却攥着那件未补完的睡裙。
"做噩梦了?"他嗓音沙哑,目光扫过她赤裸的足尖。
庄洁摇头,指了指他手中的衣物:"那是……"
"管家放的。"嘉木迅速将睡裙藏到身后,耳根却泛起可疑的红,"我路过。"
谎话。
庄洁看着他湿透的裤脚——那分明是长跪后的痕迹。藏人夜巡祈福时,会在暴雨中跪拜家宅四方,这是最古老的守护仪式。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突然发现客厅佛龛前的地毯上,整整齐齐摆着七盏酥油灯,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状。
那是为亡者引路的阵法。
"你……"喉咙突然哽住,"在祭奠我母亲?"
嘉木沉默着下楼,从壁炉旁取出个鎏金盒子。掀开的瞬间,庄洁呼吸一滞——盒中竟是她从小到大寄往西藏的明信片,最早那张已经泛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妈妈,北京下雪了】。
"央金医生临终前,"他指尖抚过字迹,"把这些交给我保管。"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穿上。"
嘉木不知何时拿了双羊毛袜来,单膝跪地套在她冰凉的脚上。庄洁下意识缩腿,却被他握住脚踝:"别动。"
掌心温度透过羊绒传来,她看着男人低垂的睫毛,突然想起经筒里那些照片——他也是这样,沉默地参与了她所有的悲喜。
"为什么……"她轻声问,"要补我的裙子?"
嘉木系袜带的动作一顿:"荆棘有毒。"
理由冠冕堂皇,耳尖却红得滴血。庄洁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碰了碰他潮湿的发梢:"你淋雨了。"
空气骤然凝固。
嘉木猛地抬头,眸色暗得惊人。庄洁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有多暧昧——她坐在楼梯上,足尖抵着他胸膛,而他跪在低一级的台阶,像臣服又像狩猎。
"庄洁。"他喉结滚动,嗓音带我危险,"你知道半夜穿成这样出现在男人面前,意味着什么吗?"
丝质睡裙因潮湿贴在身上,勾勒出青涩的曲线。她后知后觉地环住双臂,却被嘉木突然抱起来。
"啊!"
天旋地转间,后背陷入柔软的羊毛毡。嘉木撑在她上方,湿发垂落扫过她脸颊,雪松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闭眼。"他命令。
庄洁颤抖着合上眼帘,预期中的吻却落在眉心。睁眼时,嘉木已经退到壁炉旁,手里拿着那件补好的睡裙。
"换好。"他背过身,肩线绷得笔直,"我送你回房。"
后半夜雨势渐小。
庄洁裹着嘉木的羊毛毯假寐,听见门外传来规律的踱步声——三长两短,是藏地传统的守夜节奏。
她轻轻拉开条门缝。
嘉木靠在廊柱上,手里转着紫檀念珠。月光穿过雨云,在他轮廓上描了层银边。那件素白里衣已经半干,隐约透出后背交错的旧伤——有狼爪留下的,有天葬刀割的,最显眼的却是左肩那道弧形疤痕,像被人从身后拥抱过。
庄洁突然想起活佛的话:"那孩子二十年来,夜夜为你守宅驱祟。"
念珠突然停止转动。
"还不睡?"嘉木头也不回地问。
她鼓起勇气走近,将羊毛毯披在他肩上。嘉木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却没推开。两人并肩沉默地望着雨幕,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回去吧。"他最终开口,"天亮了。"
庄洁转身时,袖口突然被扯住。嘉木往她手心塞了个东西——是那颗刻着"J"字的菩提子,此刻穿着红绳,变成了项链。
"戴着。"他拇指蹭过她腕间脉搏,"避雷。"
清晨,庄洁在庭院里找到了答案。
七个青铜水缸摆成北斗七星,每个缸底都沉着张明信片——正是她寄给母亲的那些。最末的水缸旁放着个鎏金转经筒,筒身刻满细小的"J",转动时会发出她儿时的笑声。
侍女抱着新采的格桑花经过,见状笑道:"家主每年雨季都这样,说雨水能洗去远方游子的灾厄。"
庄洁蹲下身,发现转经筒底座都刻着两行小字:
「愿我的月亮永不蒙尘」
水缸倒映着朝霞,恍惚间她看见六岁的嘉木跪在雨里,正将她的明信片一一放入水中。少年眉心的金粉被雨水冲花,眼神却虔诚得像在供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