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甘丹寺的台阶比庄洁想象中要陡峭许多,每一级都仿佛直插云霄,让她的心跳不禁随着脚步的抬升而加速。

晨雾未散,她跟在嘉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藏袍袖口。昨夜的一场雨让石阶生了层薄薄的青苔,她走得小心翼翼,却在第三步时脚下一滑——

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肘。

"看路。"

嘉木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低沉如钟。他今日穿了正式的绛红袈裟,银线绣的龙纹在晨光中泛着冷芒,衬得轮廓愈发凌厉。庄洁刚要道谢,他已松开手,转而将腕间的菩提串绕在她手腕上。

"数着台阶。"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上走,"错一步就重来。"

庄洁低头,发现每颗菩提子上都刻着细小的藏文数字。她抿唇跟上,心跳随着台阶数逐渐加快——三百零七阶,正是扎基寺母亲灵堂前的台阶数。

大殿内酥油灯长明,庄洁学着嘉木的样子合十行礼,却听见身侧僧人恭敬道:"夫人第一次来,需要讲解吗?"

"我不是——"

她慌忙否认,手腕却被嘉木扣住。他拇指不着痕迹地摩挲她腕骨内侧,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别让他们失望。"

这句话像道咒语,庄洁瞬间噤声。嘉木接过老喇嘛递来的哈达,亲手系在她颈间。丝绸拂过锁骨时,她闻到他指尖残留的藏药香——是昨夜为她涂抹冻疮膏的味道。

"家主带夫人来祈福?"老喇嘛笑眯眯地捧出鎏金经筒。

嘉木"嗯"了一声,接过经筒塞进庄洁手里:"转三圈。"

她茫然照做,却在转动时发现筒身刻满细小的"J"字纹——那是嘉木家族徽记的变体,每个转折处都嵌着极小的珊瑚珠,像被锁住的血滴。

偏殿休息时,庄洁趁嘉木与活佛交谈,偷偷检查那个经筒。

筒底有个隐蔽的机关,轻轻旋转后,内层竟滑出张泛黄的照片——六岁的她站在四合院枣树下,手里攥着半块茯苓饼,笑得见牙不见眼。

"偷看家主信物,"低沉的藏语突然在耳畔炸开,"要受罚的。"

庄洁手一抖,经筒滚落在地。嘉木弯腰去捡,袈裟领口垂下,露出颈间那根她熟悉的银链——挂着两人发丝的嘎乌盒,此刻正贴着她膝盖发烫。

"这是什么?"她指着照片。

嘉木盘腿坐在蒲团上,经筒在他掌心匀速转动:"我的修行啊"

阳光透过五彩经幡投下斑驳光影,将他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庄洁突然发现,他眉心的金粉吉祥痣比平日淡了些,像是被汗水晕开过多次。

"从你出生那年算起,"他忽然开口,"我每天转经三百遍。"

"为什么是三百?"

"因为..."嘉木抬眸,目光如有实质地描摹她眉眼,"藏历新年你偷吃供果那天,我向佛祖许愿,要用九十万次转动换一个可能。"

庄洁心脏漏跳一拍。九十万次,恰好是她出生到成年的天数。

午斋时,百岁活佛突然握住庄洁的手。

老人布满皱纹的掌心托着颗九眼天珠,用红线缓缓缠上她无名指:"雪山的神女啊,你终于回到命定的位置。"

庄洁不知所措地看向嘉木,却见他单膝跪地行礼,素来冷峻的眉眼竟带着罕见的恭敬:"请上师赐福。"

活佛笑着将天珠按在嘉木心口伤疤处,突然改用汉语:"痴儿,你等的人就在眼前,还求什么?"

殿外突然狂风大作,经幡猎猎作响。嘉木起身的瞬间,庄洁看清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那绝不是对神佛的敬畏,而是某种更炽烈、更隐秘的渴望。

他大步走来,在众僧注视下握住她戴天珠的手:"听到了?"拇指重重碾过那圈红线,"连佛祖都说,你该是我的。"

下山时起了风,嘉木的袈裟被吹得鼓起,像张开的羽翼。庄洁刻意落后两步,他却突然停住,转身伸来手臂:

"扶着。"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庄洁犹豫着搭上他小臂,隔着衣料感受到绷紧的肌肉线条。嘉木唇角微勾,忽然带着她的手滑入臂弯,让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侧。

"怕什么?"他低头,呼吸拂过她发顶,"我又不会当众亲你。"

这句话让庄洁耳根烧了起来。她试图抽手,却被他夹紧手臂困住:"再动,"嘉木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我就把你扛下山。"

他的气息里带着寺里供奉的藏香,混合着独有的雪松味,熏得庄洁头晕目眩。石阶旁的格桑花丛突然晃动,蹿出只雪兔,嘉木反应极快地将她揽到身后,袈裟扬起又落下,像保护罩般将她与危险隔绝。

"没事了。"他松开手,语气恢复平静,"走吧。"

庄洁却盯着他袖口——那里沾了滴暗红,是方才护她时被荆棘划伤的血迹。

入夜后,庄洁在客房辗转难眠。

窗外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她赤脚走到露台,看见嘉木独自跪在庭院的白塔前。月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袈裟褪至腰间,露出背肌上新旧交错的伤痕。

他面前摆着那个鎏金经筒,每诵完一段经文就转动三圈。庄洁数到第九遍时,嘉木突然抬头,准确无误地望向她的位置。

夜风送来他沙哑的藏语:"睡不着?"

她下意识点头,又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刚要开口,却见嘉木起身拾起袈裟。片刻后,敲门声轻响。

门开处,他端着铜壶立在月光里,热气氤氲了凌厉的轮廓:"安神茶。"

庄洁接过杯子,指尖相触时发现他掌心有层薄茧——是长年转经磨出的痕迹。茶水温热适口,甜度刚好,她小口啜饮时,嘉木就靠在门框上看她,目光沉甸甸的像某种实质的爱抚。

"今天..."她鼓起勇气开口,"活佛为什么叫我神女?"

嘉木突然伸手,拇指蹭去她唇边茶渍:"因为..."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下唇,"你出生那晚,雪山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让庄洁更加困惑。嘉木却已经转身,袈裟在走廊拖出长长的影子。

"睡吧。"他背对着她摆手,"明天带你看真正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