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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传义,今天63岁,刚把工牌扔进厂门口的垃圾桶。
“咣当”一声,不锈钢牌子砸在桶底,像把我40年的钳工生涯也一起倒掉。
我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像没打磨过的铸铁,可我胸口却亮得发烫——
老子退休了,终于能光明正大逃一次学。
谁也没告诉。
闺女在微信里发语音:“爸,晚上给你订了海鲜自助,庆祝自由!”
我回了个“大拇指”,却把手机关机,塞进行李包最底层。
包是老伴生前用的,灰帆布,拉链缺了颗牙,我一直没换。
八年前她走前,拉着我的手:“老周,再替我去看一眼油菜花。”
我答应得爽快,可后来厂里赶工、女儿结婚、外孙生病,一年年拖过去。
直到今天,我才敢把这句话从嗓子眼儿里掏出来,拍在售票窗口:“姑娘,往南,有油菜花的地儿,越便宜越好。”
小姑娘梳马尾,口红涂得比油菜花还艳,劈里啪啦敲键盘:“K8742,芸州,21块5,绿皮,慢车,行不?”
“行,就它。”
我递过钞票,顺手把退休证也递过去,像炫耀又像告别。
她扫了一眼,忽然笑:“叔,退休旅行啊?祝您玩得开心。”
那一刻,我鼻子猛地酸了,像被砂轮打出的铁屑烫了眼。
候车室人多,我找个角落坐下,把包抱在怀里,像抱一颗定时炸弹。
旁边母子俩,小崽子哭,女人哄:“爸爸下班就来接。”
我别过脸,不敢看。
女儿小时候也这样哄过,如今她哄她儿子,我成了“爸爸下班”里的那个“爸爸”,却想逃。
检票口一开,我第一个冲出去,踩得地板咚咚响。
站台的风带着柴油味,像当年车间里冷却液混着铁锈的味道,我却觉得香——
自由的味道,就是呛鼻子也带劲。
车厢比我想象的空,一排三座就我一个人。
我把外套团成枕头,塞在腰后,还是疼。
老了,骨头变成干树枝,怎么垫都硌得慌。
对面放行李的小伙子看我一眼,随口问:“大爷,出远门?”
“嗯,找个老熟人。”
“网友?”他坏笑。
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摆摆手:“比网友早,早多了。”
他“哦”一声,戴上耳机,不再理我。
列车启动,窗外的厂房往后退,像被一只大手抹掉的铅笔画。
我伸手摸胸前的口袋,里面硬邦邦——那张老照片。
抽出来,边角已经磨出毛边,两个半大孩子蹲在油菜花里,她梳麻花辫,我露虎牙。
背后钢笔字褪成淡褐:“等”。
我指腹擦过那字,像擦一根没着的火柴,心里却“哧啦”一下,火苗窜上来——
李小芽,46 年了,我周传义回来赴约了。
车轮咣当,像给我打拍子,记忆跟着节奏一幕幕往眼前涌:
1977 年 4 月,最后一茬油菜花黄得晃眼,我和小芽躺在田埂,阳光把她的睫毛照成金线。
我鼓了三次勇气,才歪头亲到她嘴角,她没躲,只把眼睛闭得死死的,睫毛抖得像风雨里的麦穗。
亲完,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周传义,你要是敢忘,我就嫁给你最讨厌的张会计,天天让他给你算工资!”
我笑得直打滚,嘴里全是油菜花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