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我收到省城技校通知书,她落榜。
分别那天,还是那片地,她掐一朵油菜花别在我胸前:“大学毕业就回来,我等你。”
我张了张嘴,却没应声。
就是那几秒钟的犹豫,她眼里的光“噗”地灭了,像有人吹熄了灯。
她退后两步,哭得像被踩了的小兽:“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回来!”
我转身就跑,油菜花抽在脸上,生疼,却不敢回头。
再后来,我写信,她不回;我寄照片,原封退回。
听说她嫁了村里会计,听说孩子没活成,听说她男人爱喝酒……
我却在城里相亲、结婚、生女,一年年把“回去”两个字越压越深,直到压成胸口一块铁锈。
“咣当——”列车过弯道,把我甩回现实。
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黑耳机,白卫衣,手机屏幕闪着“王者荣耀”。
他抬头冲我点头,算是打招呼,又低头继续厮杀。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冒烟,从小推车买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剩下半瓶浇在手心里,拍脸,冰凉。
我告诉自己:周传义,别再逃了,就这一次,找到她,哪怕她拄拐、戴假牙、儿孙满堂,也得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
目标简单得像钳工画线——找到李小芽,告诉她:
“我回来了,没敢忘。”
可越简单,越烫手。
我摸出笔记本,撕一张,写行程:
1. 石岭村老槐树——原地已拆,找遗址;
2. 问村干部,查户籍;
3. 若她不在,去坟上,也得把照片烧给她;
4. 回来路上,给外孙带一包油菜花蜜,给闺女带一句“爸不是逃兵”。
写完,我把纸折成豆腐块,塞进照片背后,再塞进衬衣口袋,扣好扣子,像给心脏加一道盖。
列车员报站:“前方,芸州。”
我深吸一口气,铁锈味混着柴油味,竟透出一点甜。
窗外,远处浮现一抹金黄,像谁在天边撒了一把碎金。
我眼眶发热,低头笑骂自己:“老东西,63 岁,才学会翘课,可别翘到一半,又怂了。”
列车长鸣,像替我回答——
“呜——”
目标在前,老子来了。
2
“芸州北——芸州北——下车的旅客准备!”列车员嗓子沙哑,像砂纸磨铁板,却把我心脏磨得锃亮。
我“嗖”地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去,膝盖磕在小桌板,“咣”一声,对面打游戏的年轻人吓一跳,手机差点飞出去。
“大爷,您没事吧?”他摘下耳机,露出一双熬夜过度的红眼,却透着人情味。
“没事,就是……蹲久了。”我咧嘴,嘴角抽筋,像早年焊歪的焊缝,怎么扯都不齐。
他顺手托住我胳膊,劲儿不小:“我扶您,别摔。”
那一刻,我像被年轻的手抓住时光,鼻子猛地酸。
我背起灰帆布包,他掂了掂:“哟,挺沉,装的扳手?”
“比扳手沉,”我拍胸口,“装的是债。”
他眨眨眼,没追问,只笑:“我也芸州下,咱一路。”
站台上人多,雨刚停,水泥地亮得映人脸。
我深一脚浅一脚,生怕踩到水坑溅脏我唯一一条像样的黑裤子——老伴走那年买的,一直舍不得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