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夜,是从一盏接一盏昏黄灯泡亮起开始的。
它们挣扎着,试图刺破自行搭建的棚屋与老旧楼宇间那道永恒的、湿漉漉的阴影。
空气里永远搅拌着复杂的味道:谁家炒辣椒的呛烟、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劣质油漆和铁锈的沉闷,还有无处不在的、潮湿衣物难以干透的霉味。
声音也是永不谢幕的交响乐:麻将牌的哗啦、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远处工地的打桩机,沉闷地,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也敲在生活于此的人们紧绷的神经上。
阿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像一尾沉默的鱼,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游进了这栋名叫“幸福居”的握手楼。
他的房间在四楼走廊尽头,不到十平米,一张铁架床、一个掉皮的塑料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就塞得满满当当。
墙皮受潮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坯,像一块块难看的伤疤。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面墙,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有几片黄叶。
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白天在电子厂流水线上重复几千次同一个动作,晚上回到这个能躺下的匣子里,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滞涩,却无可阻挡地向前碾压。
直到那个周末的清晨,齿轮卡入了一粒小小的沙子。
他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
声音来自隔壁。
一个尖锐的女声和一個粗魯的男声,似乎是为了房租和水电费。
城中村的隔,薄如纸,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句刻薄的咒骂,也能听到另一间房间内的打情骂俏。
他烦躁地用枕头捂住头,却无济于事。
最后,是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世界才骤然安静下来。
他吁了口气,起身想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房洗把脸。
拉开门,却愣在原地。
一个女孩蹲在他的门外,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着的、细碎的呜咽声从环抱的手臂间漏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条纹T恤,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帆布鞋。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照亮她脚边那一小片地方,以及散落在一旁的一个旧帆布背包,几件衣服从没拉严实的拉链口挤了出来。
听到开门声,女孩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阿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张沾满泪痕的脸,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看上去狼狈又脆弱。
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丽。
皮肤是城里女孩少有的、健康的蜜色,眉毛漆黑英气,眼睛很大,此刻浸在泪水里,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闪着惊惶却明亮的光。
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下,带着一种倔强的委屈。
阿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来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
女孩慌忙用手背擦脸,站起身,试图拎起那个臃肿的背包,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对、对不起……我……我这就走……”
她试图从他身边挤过去,背影单薄而僵硬。
鬼使神差地,阿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那个……你……没事吧?”
女孩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
“我……我刚听到……”阿明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你……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