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出口的是:我在城里加班到凌晨三点,把身体熬成破麻袋,却换不来一句“辛苦了”;
我说不出口的是:我妈脑梗那天,我在外地出差,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我说不出口的是:
我以为拼命往上爬就能抓住光,结果光越来越亮,我却越来越黑。
阿弥没追问,只是把酒壶递给我:“那就先活过今晚,明早再说。”
我咕咚灌了一大口,辣得直咳嗽,咳着咳着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六月一到,波斯菊疯长,一开就是满地碎锦。
粉的、白的、紫的,黄的,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黑土上。
我剪下第一朵花,别在阿弥耳后,她反手别在我草帽上,笑得比花还艳。
夜里写日记,我写下:“阿弥说,种花先养心。我的心好像开始发芽了。”
写完这句,我合上本子,窗外月光正好落在波斯菊上,像给它们镀了一层银边。
我忽然想起老板娘那句“葵瓜子压心”,忍不住把口袋里那把向日葵籽掏出来,数了数,正好三十三粒。
我捏起一粒,对着月亮看,里面仿佛藏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一开春,山里的风就像换了一副嗓子,不再尖啸,反而软绵绵地往人怀里钻。
我把手插进田埂的泥土里,还能感觉到去年波斯菊留下的细小根须,一捻就碎,像干透的记忆。
阿弥蹲在旁边,把紫云英的种子摊在掌心,轻轻一吹,那些细小的黑点就扑簌簌跳进了泥里。
“种草可比种花磨人。”她说,“花是你求它开,草是它自己跑,你得学会让它自己长大。”
我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风一吹,那些刚埋下去的种子就像活了过来,窸窸窣窣地在土皮下伸懒腰。
为了“让草自己长”,我干脆把整块田分成三块:最左边撒紫云英,中间点婆婆纳,最右边胡乱扬了一把野燕麦。
撒完那天,太阳刚好被云吞了一半,光像被稀释的蜂蜜,落在泥面上。
我突发奇想,脱了鞋,赤脚在垄沟里来回踩,让脚印和种子一起埋进土里。阿弥在一旁笑,说我是“给土地盖邮戳”。
我回她:“寄给明年。”
其实我想说的是:寄给不知身在何处的她。夜里,我点起煤油灯,趴在木头桌上写日记。
老头留下的牛皮本子被我翻得起了毛边,封面“流年”两个字却愈发清晰,像要从纸里跳出来。
“今天给阿弥编了顶草帽。”我写道,“她说明年要种向日葵。我怕向日葵太高,挡住了她的窗子。”
写到这里,笔尖突然顿住——窗子?
乌桕岭没有她的屋子。这个念头像一粒沙子硌在牙缝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第二天清早,雾气把田垄抹成一条灰白的河。我踩着露水去找阿弥。她正在溪边涮靴子,袖口挽得老高,露出两截被冰水冻得通红的手腕。
“你住哪儿?”我开门见山。
她甩了甩靴子上的水珠,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的狐狸:“种下去你就知道了。”
说着,她把一颗葵花籽按进我掌心。籽粒饱满,尖头带着一点浅褐,像被夕阳吻过。
我攥着那粒籽,忽然觉得烫手,仿佛它连接着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