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笑着道谢,心里却想:先让波斯菊垫垫手,别把人家的好意给糟蹋了。

回村的土路比来时更烂,毛驴车压出的辙印里蓄着雨水,像老天爷随手撒的碎镜子。

我把小塑料袋举得老高,生怕泥浆蹦进去。

路过溪边,我脱了鞋,赤脚踩进冰凉的水里,把脚底板上的烂泥冲掉,也把自己那点丧气一并冲走。

溪水清得能看见脚趾缝里的青筋,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连这点活气都养不活,还真不如让溪水把我带走算了。

回到田里,太阳已爬到头顶,毒得像后妈抡圆的巴掌。

我把种子倒在掌心,细小得像盐粒,风一吹就能飞走。

我没敢耽搁,学着短视频里看来的半吊子教程,蹲下去用树枝划沟。沟划得弯弯曲曲,像极了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

种子撒下去,再覆上一层薄薄的土,我用手背抹平,像在给自己盖被子。

塑料桶被我拴在腰间,一趟趟往溪边跑,肩膀晒得通红,像被火燎过。

夜里躺床上,背疼得不敢翻身,却咧着嘴笑——疼总比麻木好,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第三天一早,山里来了倒春寒。

雨夹雪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像过年放鞭炮。

我光脚冲到田里,苗刚冒头,就被冰碴子打得东倒西歪,像一群刚学会站的小鸭子遇上老鹰。

我站在田埂上骂娘,骂完又蹲下去,手指哆嗦着想把苗扶正,结果一碰就断。

那一刻,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望也跟着蔫了,比霜打的茄子还狼狈。我索性一屁股坐进泥里,任凭雨雪往脖子里灌,想着干脆拔了重来,或者直接躺平算了。

就在我十分沮丧的时候,雾里走来一个人影。

先是一顶草帽,再是一截卷到膝盖的裤腿,最后是一把小铁锹,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农事女神。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扶起一株倒伏的波斯菊,动作轻得像在抚摸猫的背脊。

“苗怕冷,你也怕?”她抬头冲我笑,牙齿白得像新碾的米。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滚出一声干哑的“嗯”。

她说她叫阿弥,邻村小学老师,假期来帮舅公种田。她舅公就是村口那白胡子老头。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骗子也有售后,而且是五星好评那种。

阿弥没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傻坐在泥里,也没问我眼角是不是进了雨水。她只是把铁锹往我手里一塞:“想救它们,就先救你自己。”

那天下午,我们像两个上了发条的稻草人,弯腰、扶苗、培土、覆膜,动作渐渐从生硬到默契。

阿弥教我打垄,说垄要高,排水才畅;教我施肥,说肥要淡,根才不会烧;教我掐尖,说掐掉顶端优势,侧枝才肯疯长。

她讲话很慢,像怕惊动风,又像在给小学生上课。每句话落在我耳朵里,都变成一颗定心丸。

傍晚收工,天边烧起晚霞,像有人打翻了调色盘。

阿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铝制小酒壶,拧开盖子,米酒香混着桂花香,直往鼻子里钻。我们坐在田埂上,一人一口轮着喝,萤火虫从草丛里升起来,像撒了一把碎星星。酒精在胃里打滚,烫得人眼眶发热。

“你为啥想死?”阿弥突然问。

我摇头,说忘了。

其实我记得,只是那一刻,酒精浇在胸口,烫得我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