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得比我想象中疯。
紫云英最先探头,羽状叶片在风里交头接耳;婆婆纳紧随其后,开出星星点点的蓝花,像夜空被谁打碎了撒进田里;野燕麦最淘气,秆子一拔节就互相勾肩搭背,稍不留神就越过田埂,往竹林里窜。
我每天扛着锄头当巡警,逮住越界的就往回赶,可它们总趁我转身又跑出去。
阿弥笑我:“草有腿,你管不住,不如跟它们商量。”
于是我真的蹲下来跟它们谈判:“喂,再跑,我就割你们喂牛。”
草当然不听,但风听。风一转头,就把我的话捎到山那边去了。
夏末,我割下第一捆干草,沉甸甸的,像抱了一怀岁月。我把它们扎成人形,立在田中央。
为了让草人看起来不那么孤单,我把去年戴过的旧棒球帽扣在它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像在给整个夏天打瞌睡。
夜里起风,草人簌簌作响,我总疑心它在替我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一千零一颗时,阿弥来了。
她没走田埂,而是从竹林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一盏风灯,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会呼吸的绸带。
“草人比你像样。”她打趣。
我挠挠头:“它不会偷懒,也不会想东想西。”
阿弥绕着草人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把棒球帽扶正,帽檐下的草脸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她轻声说:“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叫‘阿迟’,迟到的迟。”
“谁迟到了?”
“我。”我顿了顿,“差点迟到一辈子。”
那晚,我们坐在草人脚边喝米酒,蝉声铺天盖地。
阿弥指着星空:“每颗星星都是一粒种坏的葵花籽,被月亮捡起来挂上天。”
我大笑,笑到一半却哽住——如果星星是失败的种子,那我这一粒,是不是刚好掉进她掌心里?
秋天眨眼就到。
紫云英开成一片紫雾,野燕麦结的金穗沉甸甸地弯着腰,像在对土地鞠躬。
我把第二捆干草铺在茅草屋门口,晒干后垫床,夜里翻身时能听见草茎轻轻断裂的声音,像时间被折成小截。
日记越写越厚,我开始在里面画小画:一只戴草帽的猫蹲在草人肩上;一片会唱歌的稻田,音符从麦芒里飘出来;还有阿弥的背影,她站在风里,裙摆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
画着画着,我发现自己不再数着日子想死,而是数着日子想她什么时候再来。
立冬前一天,我在草人脚下挖了个小坑,把阿弥给的那颗葵花籽埋进去,覆上一层薄土,再压一块鹅卵石。石头上用红漆写了一行小到不能再小的字:
“如果你发芽,她就回来。”
夜里山风呼啸,我躺在茅草屋里,听屋顶的茅草互相拍打,像无数双手在鼓掌欢迎冬天。我把煤油灯拧到最小,火苗只剩一粒黄豆大,却足够照亮摊开的日记本。
“草会跑,人会老,字不会。”我写下最后一行,“如果明年这里开出向日葵,我就向阿弥讨一句话——一句比‘种下去你就知道了’更长的话。”
风吹灭灯火,黑暗像棉被一样盖下来。我把笔帽合上,听见远处竹林里传来沙沙声,不知道是风,还是草,还是阿弥的脚步。
我把脸埋进枕头,嘴角却翘起来——原来等待也可以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