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个醉醺醺的法国青年从酒吧冲出,看到他们共撑一伞,立刻吹起口哨:“哟!贵族少爷,和中国洗衣女工谈恋爱了?”

“小心点,别染上黄种人的病!”

阿方斯脸色骤冷,将宝珠护在身后:“滚开。”

“哟,动怒了?”一人冷笑,“别忘了你是谁。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和这种女人……”

“我父亲管不着我的心。”阿方斯声音低沉却坚定,“走吧,宝珠。”

那一夜,宝珠哭了很久。不是因为羞辱,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他们的爱,注定要面对整个世界的偏见。

她开始躲着阿方斯。整整两周,她让叔叔代送药。直到周木生拍桌而起:“你躲什么?你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怕什么?”

“可他是贵族,我是……”

“你是谁?”周木生厉声打断,“你是我周木生的侄女,是黄浦江边长大的中国人!你有手有脚,有心有魂,凭什么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宝珠怔在原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叔叔的声音像一把锤子,砸在她心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那是常年洗衣、采药、缝补留下的痕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艾草的绿汁,袖口磨得发毛,补丁叠着补丁。这双手,在上海滩时曾被母亲责骂“不够白净,配不上好人家”;到了巴黎,又被法国人嗤笑“是苦力的手,碰不得银器”。

可就是这双手,能捻出最细的艾绒,能按准大椎、肾俞,能写出工整的汉字,能为阿方斯轻轻拂去肩上的雨珠。

她逃回自己在华人街的小屋,关上门,蜷缩在床角。窗外,巴黎的夜色如墨,远处传来零星的马车声和醉汉的歌声。她抱着膝盖,脑海中翻腾着两种声音。

一个声音来自上海——那是她十二岁前的记忆。母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宝珠,你要听话,将来嫁个老实人,洗衣做饭,伺候公婆,便是福气。”私塾先生教《女诫》,说女子“四德”为本,要“卑弱下人”“专心纺绩”。她曾以为,人生不过是一条既定的窄路,低头走完便是。

可后来,父亲带她去了租界的图书馆。她偷偷翻到一本《新青年》,上面写着“女子解放”“人格独立”“婚姻自由”。她看不懂太多,却被那些字句灼得心头发烫。再后来,她随叔叔漂洋过海,来到巴黎。她原以为,这里会是自由之地,是“人权宣言”的故乡,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度。

可现实却是——她依旧是“黄种人”,是“洗衣女”,是“异类”。

可阿方斯……阿方斯不一样。

他递给她《小妇人》,说:“宝珠,你看,乔·马奇不愿结婚,她要写作,要独立。”他指着《第二性》的封面:“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就的。你可以选择不做‘女人’,而做‘人’。”他还带她去蒙马特的画展,看那些女画家如何用笔触撕碎偏见。

“宝珠,”他曾认真地说,“你不是谁的附属,你就是你自己。”

可现在,她却想逃。

“我配吗?”她喃喃自问,“我是谁?是那个在上海被教导要顺从的宝珠?还是那个在巴黎被阿方斯称为‘独立女性’的宝珠?”

她仿佛看见两个自己在脑海中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