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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说我哥娶了个傻子,是绝配。
鞭炮炸开的红纸屑,像血点子,溅得到处都是。
我家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门框上,贴着的喜字都透着一股穷酸气,风一吹,噗啦啦响,跟要随时准备逃婚似的。
院子里挤满了人。说是来喝喜酒的,可那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黢黑的脸上,挤出来的笑,怎么看怎么硌硬人。他们抻长了脖子,目光像钩子,全都钉在那院当中穿着不合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身上。
我那傻嫂,林囡。
她头上盖着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红盖头,脏兮兮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她也不安生,手指头揪着盖头底下坠的流苏,一捻一捻的,身子晃晃悠悠,嘴里哼着不成调的音节,谁也听不清是啥。
“啧,真是绝配了嘿。”人群里,不知道谁压着嗓子啐了一句,声音不高,但毒得很,“一个哑巴,一个傻子,老天爷亲自牵的红线,锁死喽!”
一阵压抑的嗤笑声滚过去。
我攥紧了手心,指甲掐进肉里。我死死瞪着说话那方向,可人挤着人,一张张看热闹的脸,都差不多德行,我找不出是哪个王八蛋放的屁。
我哥就站在林囡旁边。
他今天也穿了身崭新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紧紧绷在他身上,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似的。他那张和我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没有一点喜气,只有一种近乎惶恐的苍白。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来,淌过微微颤抖的嘴角。
那些裹着恭喜外衣的刀子话,一字一句,都扎在他心上。
他想比划什么,手指抬起来,又僵硬地放下。他那双总是温吞吞的眼睛,此刻红了一圈,水光蒙在里头,使劲憋着,不敢掉下来。
司仪是我们村支书的远房亲戚,扯着破锣嗓子,试图把场面拉回正轨:“哎哎,新人准备,拜天地了嗷!一拜——”
那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林囡猛地一把将自己头上的盖头掀了下来,扔在地上。她好像完全没看见满院子的人,也没听见司仪那声吆喝。她那双大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水,可往里一看,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她瞧见了旁边八仙桌上,那对儿粗大的、正烧得噼啪作响的龙凤喜烛。
她咧开嘴,嘻嘻一笑,趿拉着那双明显大了一号的红色布鞋,噔噔噔就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两支沉甸甸的喜烛拔了出来!烛油溅到她手上,她好像也不知道烫。
满院子的人,全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
她拿着那对燃烧的喜烛,跑到院子中央那块刚被鸡刨过、还带着点湿气的泥地前,“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然后,极其认真地把两根还在燃烧的喜烛插进了泥地里。
我哥傻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成了木头。
林囡看着他,特别郑重其事地,弯下腰,“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响头。
清脆的嗓音,带着点傻气的雀跃,响彻了整个突然死寂下来的院子:
“祖宗!”
“噗——”不知是谁先没憋住,喷笑了出来。
“哎哟喂!新娘子认祖宗喽!”
“这傻囡!拜天地直接改成祭祖了!高明啊!”
“哑巴配傻,果然天天是戏!值了!这喜酒来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