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侍郎没起身,就抬抬手,让我坐下。我屁股挨着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绣墩边儿,浑身绷得紧紧的。

“张义士,不必拘礼。”赵侍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力,“你状告李白之事,本官已知晓。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此等诗句,张扬凶戾之气,确与圣人所倡仁恕之道相悖,更易误导那些心性未定的年轻学子…你能于市井之中,见微知著,忧心国本,实属难得。”

我听得半懂不懂,但“与圣人相悖”、“误导学子”这些词,跟我那状纸上的意思差不多!我赶紧点头如捣蒜:“侍郎老爷明鉴!就是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那李白,太不像话了!”

赵侍郎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只可惜,如今朝中颇有些人,只重诗文辞藻,不重教化内涵,对此等流弊,视而不见,甚至…一味袒护。”他说这话时,眼神有点冷。

旁边那青衣人立刻接话:“正是!似张义士这般敢说真话之人,反遭非议!真是岂有此理!”

我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猛地一拍大腿——没敢太用力,怕拍坏了人家的好桌子——愤愤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侍郎老爷,您可得主持公道!”

赵侍郎点点头:“自然。张义士放心,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既有此胆识,便不必畏惧那些浮言。日后,或许还需你仗义执言。”

这顿饭,我吃得魂不守舍。菜是真好,酒是真香,可我没尝出啥味儿。光顾着激动了。赵侍郎又问了我些家常,问我肉铺生意如何,日子可过得去,还叹道“委屈义士了”。走的时候,那青衣人还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掂着沉甸甸的,全是铜钱!可能还有碎银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真成了个人物了!青衣人时不时就来请我,不是去赵府别院,就是去那些我过去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大酒楼、大茶肆。

他们给我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新绸衫,滑溜溜的,穿着浑身不得劲,老想挠。他们教我咋拿酒杯,咋夹菜,咋说那些文绉绉的客气话。我学得笨手笨脚,经常惹得那青衣人皱眉,但他也没说啥。

我开始跟着他们见各种各样的人。有些看起来也是官身,有些像是读书人。每次青衣人都会隆重介绍我:“这位便是那位不畏强权、直言上书抨击李白诗弊的张阿丑,张义士!”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各式各样,有好奇,有惊讶,有怀疑,也有…几分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但他们都冲我拱手,说些“久仰”、“佩服”的场面话。

我就按着青衣人事先教我的,梗着脖子,重复那些话:“李白之诗,华而不实,蛊惑人心!我虽一介屠夫,亦知圣人之道,绝不能坐视!”

说多了,我自己都快信了。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忧国忧民的大英雄了!走路都带风!

直到有一回,在一家挺气派的酒楼雅间里。屋里坐了不少人,看样子都是有些身份的文人。青衣人照例把我推出来,我又把那段话背了一遍。

说完,席间安静了一下。一个坐在角落、穿着半旧青衫的老书生忽然放下酒杯,斜眼看着我,慢悠悠地问:“张…义士,是吧?你说李白诗华而不实,蛊惑人心。却不知,除了那‘十步杀一人’,张义士可还读过李白其他诗作?譬如‘床前明月光’,譬如‘孤帆远影碧空尽’?这些又如何蛊惑人心,如何与圣人之道相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