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年·秋雨灵堂与算盘声
陆家的日子原本清贫却也温馨。父亲是位潦倒却温和的秀才,在家课徒为生,青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却总带着墨香与书香。他教学生念“子曰诗云”时,神色是亮的。母亲温柔贤淑,用有限的银钱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灶台总是热的,冬日会有暖手的汤婆子。谁知命运骤变,父亲冬日染了风寒,起初只当小恙,却日沉重,药石无灵,咳尽了最后一口血,手边还摊着未批改完的课业,墨迹已干。母亲哀痛过度,如灯油耗尽,不出半年,也随了去,临走前紧紧攥着陆明的手,眼底是无尽的牵挂与放不下,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十七岁的陆明,仿佛一夜间被深秋的寒霜打蔫的青禾,抽走了所有的鲜活与热气。灵堂设在正屋,白烛惨淡跳跃,火苗拉得长长的,映着两具冰冷的薄棺和“奠”字惨白的幡。秋风裹着冷雨,一阵阵敲打着窗纸,呜咽作响,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一身粗麻孝服,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杆不肯弯曲的枪。身后,几位族亲长辈和一位穿着体面、指尖拨着算盘珠子的账房先生低声商议着他家的几间旧屋、几亩水田的归处、以及所欠药资几何。言谈间夹杂着“克亲”、“孤煞”、“拖累”、“变卖”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密集地刺穿凝滞的空气。他一滴泪也未落,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烛泪一滴滴堆叠、凝固,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夜深了,人散了,留下满室狼藉、冰冷的寂静和烧纸钱的烟味。残烛泪尽,噼啪一声轻响,熄灭。唯有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无尽无休,敲打着屋檐下的接水瓦罐,发出单调的滴答声。他才缓缓地、仿佛不堪重负般匍匐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粗糙的地面,瘦削的肩胛骨在粗糙的麻布下嶙峋地耸起,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底挤出,闷在胸腔里,像受伤幼兽的哀鸣,比放声痛哭更令人窒息。灵堂的冷,渗入骨髓。
我守在他身边,虚影几乎与他重叠,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阵阵痉挛。看他痛苦至极致却流不出泪,竟觉比吞咽苦泪更灼烧我的灵腑,那是一种啃噬般的、焦渴的饥饿感,是对这浓重悲恸却无法汲取的无力。
他忽然抬起头,额头一片红痕,眼底是一片骇人的血红与干涸,猛地转向我所在的方向,目光没有焦点,却又精准地锁定了我。声音嘶哑得裂开,每个字都像是磨着砂砾:“影……你是不是……很饿了?”
他抬手,用尽力气般狠狠抹过眼角,竟逼出一点微末的、生理性的湿润。他颤巍巍地将那沾着湿意的手指递到我唇边,动作笨拙而绝望,像献祭上最后的所有,又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别饿着。”他说,语气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破碎的温柔。
那滴泪,咸涩得发苦,却裹挟着少年人彻骨的孤痛、无依的恐惧、世情冰冷的刺伤与强撑的温柔,烫穿我的喉咙,沉重地坠入我空茫的体内。我吞咽下去,心口那片虚无之地,疼得剧烈蜷缩,那饥饿感却被奇异地、短暂地抚平了少许。这滋味,复杂得让我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