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从窗隙间溜进来,掀动了案上的宣纸。那未完成的“戬”字在风中微微颤动,“晋”旁显得孤单而无依,缺少了那个决定字形的“戈”部,就像战士失去了武器,文人失去了笔墨。
李世民的目光变得深远。
他想起武德四年的冬天,比现在更冷的时节。他率领玄甲军奔袭窦建德,手掌与长戈冻在一起,撕下时连皮带肉,鲜血瞬间凝结在戈柄上。那时他没有犹豫,因为生死一线间,犹豫就意味着死亡。
如今四海升平,他却在一个字的偏旁部首前徘徊不前。
这是否意味着,太平盛世反而消磨了帝王的锐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殿外停顿片刻后,侍从通报声响起:“陛下,虞秘监到了。”
第二章 松烟墨香
虞世南踏雪而来时,紫袍下摆还沾着弘文馆的松烟墨香。
老臣年已古稀,须发如雪,但步伐依然稳健。他从宫门外一路行来,鞋履上沾着未化的雪渣,官袍下摆被雪水浸染出深色的痕迹。
入得东暖阁,虞世南恭敬行礼,动作一丝不苟,既有臣子对君王的礼节,又带着长者特有的从容。
“虞卿平身。”李世民虚扶一下,目光却已落在虞世南那双修长的手上。那是一双书法家的手,指节分明,稳如磐石,即使年事已高,依然不见丝毫颤抖。
虞世南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几,看见那几张写废的宣纸,每一张都在“戈”字处戛然而止,像是一支支折断的戈戟。老臣的眼神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李世民已经将那张只写了“晋”旁的宣纸推了过来。
“虞卿看朕这个字,可还写得?”
虞世南趋前两步,仔细端详纸上的字迹。皇帝的“晋”字写得工整规范,笔划间可见平日练字的功底,但确实缺少了什么——一种难以言传的气韵。
“陛下字迹工稳,结构端正。”虞世南谨慎地回答。
李世民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虞卿不必避讳,朕自知缺了什么。只是不知为何,这‘戈’字总是写不出该有的气象。”
虞世南再次看向那些废纸,目光变得深沉。他注意到砚台边的墨尚未干透,显示皇帝刚刚还在练习;他也注意到皇帝中指第一指节处的新茧,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老臣斗胆。”虞世南挽袖研墨,羊毫在砚池中转出深不见底的漩涡。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墨锭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虞世南研墨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的眼神专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砚墨、一支笔、一张纸。
李世民静静地看着,不禁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观看虞世南写字的情景。那时他还是秦王,虞世南已是闻名天下的书法大家。时过境迁,如今他是君,虞世南是臣,但在这笔墨世界里,他们又回到了最纯粹的关系——求教者与传授者。
虞世南研好墨,取过一支羊毫笔,在手中掂量片刻,似乎在感受笔的重量和平衡。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落墨。
那一刻,李世民看见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突然变得遒劲有力,笔锋转折处竟有金戈铁马之声。“戈”字最后一挑如利刃出鞘,与左边皇帝稚拙的笔迹形成奇妙的呼应——仿佛老将扶着年轻君王的手,在教他握紧人生第一柄长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