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之意是...”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魏征端正坐姿,直言不讳:“陛下,您的字有帝王之气,却无沙场之魂。虞秘监的字,有沙场之魂,却无帝王之魄。”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一笔‘戈’,是虞秘监代笔的吧?”
李世民没有否认。他凝视着那个字,忽然笑了起来:“魏卿果然慧眼如炬。”
他向后靠了靠,语气变得深沉:“朕自幼习武,少时便能骑射,及长领军,历经百战。按理说,这‘戈’字不该难倒朕才对。”
魏征微微摇头:“陛下,执戈与写戈,本是两回事。一如治国与打仗,看似相通,实则大不相同。”
“哦?”李世民挑眉,“卿详细道来。”
魏征指着那个“戈”字:“战场上用戈,讲究快、准、狠,一击毙命。而笔下写戈,需快中有慢,准中带柔,狠中存仁。陛下习惯了战场上的果断杀伐,下笔时却不自觉地犹豫了,因为您知道,笔墨虽小,却关乎教化,关乎民心。”
李世民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卿言有理。那依卿之见,朕当如何?”
魏征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陛下何不将写字也当作一场征战?不过这场征战,不是与纸墨为敌,而是与自己的心性较量。”
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兵书,翻开其中一页:“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陛下既知自己缺少什么,便可对症下药。”
李世民接过兵书,却不翻开,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戬”字上。
良久,他轻声道:“朕明白了。”
离开魏征的官署时,雪已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李世民眯起眼睛,看着皇城内来往的官员,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就像一支军队中的不同兵种,各司其职,方能取胜。
回到太极殿,他没有立即继续练字,而是命人取来这些年的战报和奏折。
他翻阅着那些自己批阅过的奏章,看着上面或急或缓的字迹,忽然发现了一个从未注意过的现象——在批复军事奏折时,他的字迹总会不自觉地变得更加刚劲,特别是涉及兵器、战事的字眼,笔画间总会流露出沙场气息。
而批复民生奏折时,字迹则显得更加圆融温和。
这个发现让他陷入沉思。
或许魏征说得对,写字如用兵,需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当夜,甘露殿的灯火亮到三更。值夜太监看见皇帝反复临摹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写废的宣纸在龙案旁堆成小山。
最上面那张被穿堂风掀起,飘飘荡荡落在鎏金香炉上。蒸腾的热气中,纸上的“戈”字竟显出几分沙场戾气,墨迹在高温下微微凸起,像是随时会跃出纸面。
李世民凝视着那张纸,忽然提笔,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四个字:“心戈难平”。
第四章 墨池春秋
自此,李世民多了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五更即起,先在宣纸上写满百个“戈”字才会上朝。
黎明前的长安城还在沉睡,太极殿东暖阁的灯火却已经亮起。太监们轻手轻脚地备好纸墨,知道这是皇帝一天中最不容打扰的时刻。
李世民练字时不喜有人在旁,往往只留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听候差遣。于是无人得见皇帝练字的具体情形,只能从每日清理出的废纸量推测皇帝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