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些日子,废纸的数量日渐减少,但质量却明显提升。偶尔有太监整理纸页时,会被上面凌厉的笔划所惊,那“戈”字写得越来越有杀气,仿佛不是用笔墨写成,而是用刀剑刻就。

某个雪霁的清晨,虞世南进宫奏事,比预定时间早到了片刻。太监通传后,他被引至东暖阁外等候。

透过半开的门扉,虞世南看见皇帝正在案前挥毫。李世民全神贯注,甚至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人。他的动作不再是最初的生涩迟疑,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起笔如举戈,运笔如挥戈,收笔如收戈。

虞世南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才发现门外的老臣,连忙召他进来。

“虞卿来得正好,看看朕近日进步如何?”皇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甚至有一丝自豪。

虞世南趋前观看御案上摊开的《兰亭序》摹本,发现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最令人称奇的是,每个“戈”字旁批注的并非笔法要诀,而是“武德三年腊月,洛阳城下见断戈映雪”“贞靖元年正月,玄武门校场观戈舞”之类的戎马记忆。

老书法家不禁莞尔——这位帝王竟把半生征战的杀伐之气,都化作了笔墨间的筋骨。

“陛下已得戈法三昧。”虞世南真诚地说,“如今笔下之戈,既有兵器之利,又有笔墨之韵,实为难能可贵。”

李世民却摇头:“朕自知仍不及虞卿。卿之戈字,刚柔并济;朕之戈字,仍过于刚猛。”

虞世南沉吟片刻,道:“陛下可还记得《左传》中‘止戈为武’之训?”

李世民点头:“自然记得。能止戈,方为真武。”

“写字亦然。”虞世南指着纸上的“戈”字,“最高境界不是如何写出戈的锋利,而是如何写出止戈的智慧。”

这话如醍醐灌顶,让李世民怔在原地。

良久,他轻声道:“所以虞卿的字,有锋芒而不露,有锐气而不伤人。”

虞世南微笑不语。

那日后,李世民练字的方式又为之一变。他不再单纯追求“戈”字的凌厉气势,而是开始琢磨如何在那锋芒中融入克制,在那锐气中注入从容。

这个过程比之前更加艰难。就像让一个习惯冲锋陷阵的将军突然学会按兵不动,让一个习惯一击毙命的武士突然学会手下留情。

有时他会写得极为顺手,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那种平衡;有时却又突然回到原点,写出的“戈”字要么过于柔弱,要么过于刚猛。

春去秋来,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落,雪下了又融。案上的宣纸堆了又换,砚中的墨磨了又干。

李世民中指上的茧子越来越厚,但他笔下的“戈”字也日渐臻于化境。

偶尔,他会在写字时恍惚回到战场,听见战马嘶鸣,戈戟相交;有时又会想起魏征的谏言,虞世南的指点。

他将这些感悟都记录在纸页的空白处,久而久之,竟积累成厚厚一册《习字心得》。其中关于“戈”字的篇幅最多,记录着他从单纯模仿到理解内涵的整个过程。

贞观五年的一个春日,李世民正在练字,太子李承乾前来请安。十岁的孩子看到父皇纸上的“戈”字,不禁脱口而出:“父皇的字好像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