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雨下了三天，山涧的水涨起来，漫过青石镇的老石桥，把桥洞下的青苔泡得发绿。阿禾披着蓑衣蹲在桥边，手里拿着根竹篙，正把卡在石缝里的枯枝扒开——这是凌霜教她的，溪水通畅了，来年稻田才不会涝。
“阿禾姐姐，沈大哥在祠堂等你呢！”囡囡举着油纸伞跑过来，伞沿的水珠滴在她的虎头鞋上，“说从西边来的货郎带了消息，好像是关于冰川的。”
阿禾心里一动，丢了竹篙跟着往回跑。蓑衣上的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石板路上踩出一串湿痕。祠堂里，沈砚正和一个背着货郎担的汉子说话，那汉子戴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就是说冰川左峰那边最近不太平，有人看到夜里有光纹往天上窜，像烧起来的火。”货郎的声音带着外地口音，手指在桌上画着圈，“还有人说，看到个独臂的怪人在冰缝边打转，嘴里念叨着‘逆纹该醒了’……”
阿禾的脚步顿在门口。独臂怪人，念叨逆纹——是影！他果然没死透，还在冰川附近徘徊。
“你确定是冰川左峰？”沈砚追问，手里的茶杯捏得发白。
“错不了，我表兄在那边赶马帮，亲眼见的。”货郎往灶房看了眼，压低声音，“他还说，那光纹跟多年前传说里的‘逆纹剑’一个色，说不定是当年战死的将军显灵了……”
阿禾推开门走进去，货郎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阿禾注意到他右手的袖口空荡荡的，被风一吹贴在胳膊上——是用布伪装的断袖。
“这位大哥，”阿禾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你表兄有没有说，那光纹是从第几处冰缝冒出来的？”
货郎的肩膀僵了一下，含糊道：“这……这倒没细说，山里人嘴笨，哪记那么清。”
“是吗？”阿禾弯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货郎担，担子一头的木盒没盖严，露出半截生锈的匕首，刀柄上缠着七彩的布条——是逆纹光痕染的。“可我听说，赶马帮的人最懂冰缝位置，毕竟关系到性命。”
货郎猛地站起来，手往怀里摸去。沈砚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匕首“哐当”掉在地上。货郎挣扎着要喊，阿禾迅速扯下他的帽檐——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左眼是个空洞，正是影！
“果然是你。”阿禾后退一步，挡在囡囡身前，“你伪装成货郎，是想混进禾香谷探消息？”
影被沈砚按在供桌上，却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血腥味：“探消息？我是来送请柬的。”他往地上啐了口血，“冰川左峰的裂隙开了个小口，逆纹的光纹顺着地脉往这边流，再过半月，整个禾香谷的人都会被光纹缠上，变成没有记忆的傀儡——就像当年被逆纹控制的敌军一样。”
沈砚的手劲重了几分：“你胡说！裂隙早就合拢了！”
“合拢？”影笑得更疯，“那是禾昭用命暂时压住的！她的执念快散了，裂隙撑不了多久。阿禾，你想救这些人，就带着长风的战报来冰川，用战报里的‘地脉图’换他们的命——不然，就等着看他们变成行尸走肉吧！”
阿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战报里确实夹着张地脉图，是长风当年为了引冰川融水灌溉农田画的，影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地脉图？”
“我怎么会不知道？”影的独眼死死盯着她，“当年就是我帮长风画的初稿！他答应过我，战事结束就带我回禾香谷种稻……是禾昭！是她用逆纹改写了我的记忆，让我以为自己被抛弃，才会投靠敌军！”
这番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阿禾愣在原地。沈砚的《往事录》里确实提过“长风有个随军的绘图兵，战后失踪”，难道就是影？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阿禾捡起地上的匕首，光纹在她指尖微微发烫，“战报和地脉图绝不会给你。但冰川，我会去。”
影的独眼亮起来：“你不怕死？”
“怕。”阿禾看着祠堂外的稻田，雨打在稻茬上噼啪作响，“但我更怕他们变成傀儡。凌霜前辈说过，有些担子，再重也得挑。”
影突然不笑了，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真像她……像年轻时的禾昭。”
二
把影捆在祠堂的柴房后，沈砚往他嘴里塞了块布，转身对阿禾道：“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冰川。”
“我没说一个人去。”阿禾正在收拾行囊，把长风的战报、凌霜的布帛和那把铁剑都塞进包里，“你得留下。”
“我留下？”沈砚急了，“禾香谷需要人守着，你去冰川更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不能两个人都去。”阿禾把地脉图拓了份副本递给她，“影说光纹会顺着地脉流过来，你按图上的标记，在溪水汇入稻田的地方挖三道渠，把活水引到祠堂周围——水能克逆纹，说不定能挡住光纹。”
她又转向站在门口的阿石：“村里的壮丁就交给你了，看好柴房的影，别让他跑了，也别让村民靠近祠堂，免得被他蛊惑。”
阿石攥紧手里的锄头，重重点头：“阿禾姑娘放心，我就是拼了命也守好这里！”
张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手里拿着件新缝的棉袄，棉袄里缝着层薄铁片：“穿上这个，冰川冷，这铁片是用当年的旧盔甲融的，能挡挡寒气……还有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几粒晒干的稻种，“凌霜丫头说过，稻种落地就能活，到了冰川，找处能晒着太阳的地方种下，就当是个念想。”
阿禾接过棉袄和稻种，眼眶发烫。她走到柴房门口，透过门缝看了眼影——他背对着门坐着，独臂搭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大哥，看好他。”阿禾的声音轻下来，“他说的……或许有几分真。”
沈砚点头：“我明白。你路上小心，我让赶马帮的人在山口接应你，他们熟路。”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阿禾就背着行囊出了村。囡囡抱着她的腿哭，说“姐姐要早点回来教我种梅树”，阿石和几个后生举着火把送她到山口，火把的光映着他们冻红的脸。
“到了冰川就给我们捎信。”阿石塞给她一包炒豆子，“饿了就吃，顶饱。”
阿禾点点头，转身往西边走。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她把棉袄裹得更紧了些，怀里的稻种硌着胸口，像揣着团火。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阿禾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歇脚，掏出炒豆子刚要吃，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只见影站在雪地里，身上的绳索断成几截，独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疯狂，只剩疲惫。
“你怎么逃出来了？”阿禾拔剑出鞘。
影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沈砚放我走的。他说，或许我真能帮你。”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当年长风给我的绘图工具，里面有他标注的冰缝安全路线，比地脉图详细。”
阿禾愣住了。沈砚竟然放了他？
“你别这么看我。”影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要帮你，是想赎罪。这些年被逆纹缠着，我才算明白，长风和禾昭都没骗我——他们只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他往冰川的方向指了指，“光纹确实在扩散，再晚就来不及了。走不走？”
阿禾看着他手里的油布包，又看了看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她想起沈砚的眼神，想起张婆婆的稻种，最终收起了剑。
“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冰川走，谁都没再说话。寒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往事。阿禾摸了摸怀里的稻种，忽然觉得，这趟冰川之行，或许不只是为了阻止裂隙，更是为了给那些纠缠多年的执念，找一个真正的归宿。
雪越下越大，把两人的脚印很快覆盖。只有风知道，有两个带着不同过往的人，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身后是他们想守护的土地，身前是等待被揭开的真相。
三
走了三天，冰川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裸露的冰崖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空气冷得像刀子，吸进肺里都带着疼。影的身体越来越差，逆纹的反噬让他时常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歇会儿吧。”阿禾扶着他坐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递过水壶，“你这样撑不到冰缝。”
影喝了口热水，喘着气道：“没事……当年在冰川打仗，比这苦多了。”他打开油布包，指着里面的图纸，“前面就是‘回音冰谷’，那里的冰壁能反射声音，逆纹的光纹到了那儿会变强，得小心。”
阿禾点头，忽然注意到图纸边缘有个小小的“禾”字印章，和她那枚玉佩上的一样。“这是……禾昭姐姐盖的？”
影的动作顿了顿：“嗯，当年她总说，我的图纸太糙，盖个章能显得规整些。”他的声音软下来，“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稻女’，就是个跟着长风来冰川考察的姑娘，总爱在图纸上画些稻子，说等打完仗，就把冰川的融水引到田里去。”
阿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来，他们也曾有过这样平静的时光。
休息了半个时辰，两人继续往前走。进入回音冰谷时，天已经黑了。冰壁上果然反射着奇怪的声响，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阿禾握紧剑柄，忽然看到冰壁上闪过一道七彩光纹，正顺着岩壁往她这边爬。
“小心！”影拉了她一把，光纹擦着她的衣角掠过，落在地上，瞬间冻结成冰。“这是逆纹的‘残响’，被冰壁反射后会变得有攻击性。”
阿禾看着那道冰棱，上面的光纹还在流动，像条被困住的蛇。她忽然想起凌霜布帛上的话：“逆纹残响，遇暖则散。”
“影，借你的火折子用用。”
影掏出火折子递给她。阿禾点燃随身携带的松枝，火光在冰谷里跳动，那些靠近的光纹果然像遇到克星般退去，在冰壁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原来如此。”影恍然大悟，“水能克它，火也能克它。”
两人借着松枝的光往前走，冰壁上的倒影忽长忽短，像一群沉默的影子。走到冰谷尽头时，阿禾忽然停住脚步——冰壁上有幅画，是用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一个独臂人牵着两头马，马背上驮着稻种，旁边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女子，正往他手里塞花。
“这是……”阿禾的声音发颤。
影的眼眶红了：“是我刻的。当年以为自己要回家了，就在这儿画了幅念想……”他的手抚过冰壁上的画，“后来被逆纹控制，就把这事忘了，直到刚才看到火光，才突然想起来。”
阿禾看着画里的女子，突然想起凌霜的样子。她掏出怀里的稻种，往冰壁下的泥土里撒了几粒：“张婆婆说，稻种落地就能活。”
影看着那些被雪盖住的稻种，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是啊，落地就能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冰层断裂的声音。阿禾抬头望去，只见冰川左峰的方向亮起一道冲天的七彩光柱，光纹像潮水般往冰谷涌来。
“裂隙……裂开了！”影的声音带着惊恐，“比我想的要早！”
阿禾握紧战报，光纹在她掌心发烫。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