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盯着猫眼,那只黑蜈蚣正从门外“自己”的左眼窟窿里往外爬。节肢刮擦着金属孔洞,声音轻得像指甲划过耳膜,却一路钻进脑子,在颅骨里来回摩擦。他不敢眨眼,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印,靠疼痛压住喉咙里的尖叫。
门外那东西,顶着他的脸,穿着他的衣服,站在他家门口。左眼塌陷,黑洞中不断有细脚探出缩回,不像血肉之眼,倒像活着的巢穴。右眼却映着一段画面:红裙女孩接过饭团,发绳松了半边,草莓项链轻轻晃了一下。
林野咽了口唾沫。
三天前,他还系着蓝色围裙,在热饭团机前递早餐。袖口沾着油渍,没来得及洗。她笑着说了声“谢谢叔叔”,转身推门,门铃叮咚作响。天刚亮,街角路灯还亮着,空气里飘着煎蛋和豆浆的香味。她走路一蹦一跳,鞋带松了也不知道,回头说:“明天还来买。”
可现在,她不见了。
寻人启事上,那条草莓项链被圈了出来,标注为关键线索。这细节并非人人知晓。她父亲起初只当是普通饰品,还是她母亲坚持说:“那是外婆留下的,独一无二。”这话从未公开,只在警方笔录中提过。
可门外这东西,不但知道,还戴在身上。
林野紧贴门板,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湿透了T恤下摆。心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动,生怕一丝响动都会惊动外面那个“自己”。就在这时,楼道应急灯突然全部亮起,惨白的光洒下来,照出水泥缝里渗出的黑血。
那血不流动,而是从地砖接缝中“挤”出来,仿佛底下有什么在呼吸。紫黑色,泛着油光,一股腐尸混着铁锈的腥臭扑面而来。林野胃里翻腾,鼻腔被气味占据,连吸气都变得沉重。
屋里空调仍开着,24℃,可门缝吹进来的风却滚烫、湿漉,像从地底冒上来的热气。他低头看去,地板边缘开始凝出水珠——不是冷凝水,而是黏液,带着羊水的气味,一滴一滴往屋里渗。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消防斧抵在肋下,三公斤重,刃口卷了,能劈开铁门。是他从消防箱拆下来的。另一只手摸到猫眼旁的手机,那是他唯一能联系外界的东西。屏幕亮起:03:17,电量17%。
镜头贴上去,画面晃了一瞬,随即清晰。
门外的“林野”站着没动,领口滑下一截细链——草莓吊坠,沾着干涸的血迹。那血迹的形状与位置,和监控里喷雾瓶上的残留完全一致。他记得,她走时回头说了句“叔叔明天还来买”,掏喷雾时蹭到了柜台。
手机差点滑脱。
他咬牙,用斧柄敲了三下铁门。咚、咚、咚。这是他和王叔的暗号,每晚交接班都这么敲。他曾开玩笑:“哪天我变丧尸,你听这三下,就知道还是我。”
门外立刻回应——三下,节奏相同,手指带血,在铁皮上拖出三道痕迹。
林野瞳孔骤缩。更可怕的是,猫眼里的影像变了。不再是现实,而是便利店的监控画面:他弯腰捡零钱,背后红裙女孩转身离开,门铃响起。画面清晰得如同重放,连他右手小指上的旧疤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调取了他的记忆。
它不只是长得像他。它知道他记得什么,甚至能重现他的视角。这不是模仿,是入侵。是某种东西,正用他的记忆织成外壳,披在外面,一步步逼近。
楼下忽然响起钢琴声。
《致爱丽丝》,调子沉得不像人弹的,低了三个半音,每个音都像从地底挤出来,夹着水泡破裂的杂音。琴键的震动传到脚底,令人发麻。202室?住着陈老师,退休音乐教师,教了一辈子琴,三天前就没了动静。邻居说她最后拎着药袋去复查血压。
可现在,琴声从她家传来。
而且不是正常弹奏。节奏忽快忽慢,有时卡住,有时疯狂加速,像有人用残缺的手指摸索琴键。最诡异的是,每当他想听清旋律,耳朵里就冒出女孩的笑声,混在音符中,仿佛被剪进了录音。
他猛地抬头,扫向天花板。
收音机炸响。
“滋滋——所有安全区……永久关闭……重复,所有安全区已关闭……幸存者……自求多福……”
机械女声平稳,可背景里传来指甲刮铁门的脆响,与广播同步。林野一扭头,冰箱顶上的收音机被胶带缠死,天线插进一块腐肉,像是从尸体上硬扯下来的。那肉还在抽搐,表面布满白虫卵,一颗颗裂开,钻出米粒大的蛆。
倒计时跳动:68:00:00。
可三年前末日爆发时,电子钟明明定格在10:37。林野记得那一刻——警报响起,天空裂开紫红闪电,广播喊“紧急撤离”,全城断电。他抬头看挂钟,正是10:37。
现在时间倒流了?还是被重置了?
他盯着数字,忽然明白:68小时,正好三天零八小时。今天,正是末日第三天凌晨。这倒计时,是从“现在”开始的。不是过去,是未来的终点。
还有68小时,会发生什么?
林野抄起铝锅,猛地扣在收音机上。声波一反射,楼下钢琴声骤然加剧,琴键疯狂跳动,像有人用整条胳膊砸下去。一声巨响,琴弦断裂,发出刺耳哀鸣。
灯管炸了。
走廊一根接一根爆裂,玻璃混着黑血洒落。林野趁机扯掉电源线,手刚碰到插头,整栋楼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微光映着他惨白的脸。
猫眼里渗出暗红液体。
他打开闪光灯照进去——血滴悬浮,三十七根睫毛在其中缓缓转动。每一根都清晰可见,浓密卷曲,右眼下还浮着一颗小痣。林野浑身发冷。这和五岁男孩的法医报告一模一样。睫毛三十七根,右眼下有痣。这信息从未公开,只在家属私密陈述中提过。
可现在,出现在门外“林野”的血里。
斧刃卡进猫眼螺纹,木屑混着乳白虫卵飞溅。林野猛拧,模仿体突然将右眼珠整个塞进孔洞。温热的眼球贴在内侧,瞳孔放大,浮出一张脸——张老师,社区小学钢琴老师,上周失踪。他教过林野表弟,戴圆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
眼球表面浮现收银台幻象:键盘滴声、扫码枪响、硬币掉落。林野右手不受控地摸向胸口,那里本该别着胸牌。幻觉太真,他甚至闻到饭团的香气,听见女孩说“谢谢叔叔”。
他猛然抬斧,砍向自己左手背。
剧痛让他清醒。幻象碎了。血顺着虎口滴下,啪嗒一声。可就在这时,发霉的面包从铁门缝隙塞了进来——那是他昨天扔的,本该在垃圾桶。
模仿体突然抽搐,张嘴吐出一支哮喘喷雾——正是女孩三天前落在柜台的那支。他记得,她走时回头说了句“叔叔明天还来买”。这支喷雾,她忘了拿,后来没人回来取。
铁门内侧开始渗水。不是血,是带着羊水味的液体。
他摸到一把钥匙,金属沾血,刻着“B栋602”。王叔老婆,怀孕八个月,末日第一天就不见了。监控最后拍到她走进便利店,手里攥着保胎药单。林野记得她进来时脸色发白,说肚子疼。王叔在后厨熬汤,让她等,转身拿热水,人就没了。
窗外,二十米外的小广场,便利店招牌歪挂着。
一个穿孕妇装的尸体坐在台阶上,抱着布偶熊,轻轻拍着肚子。动作,和监控一模一样。头歪着,眼闭着,嘴角却上扬,像在笑。布偶熊一只眼掉了,露出黑棉絮。
林野屏住呼吸。
手机电量归零,屏幕黑了。最后一帧,是猫眼里血迹逆流——黑血、虫卵、睫毛,全被吸回门外。蜈蚣也缩了回去,仿佛从未出现。
楼道响起低语。
无数个声音,全是他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该换班了……”
“该换班了……”
“你迟到了……”
声音层层叠叠,像录音带反复播放,又像整栋楼的墙在低语。林野蹲在地上,耳朵嗡鸣,太阳穴突突跳。他忽然想起三天前清晨剁排骨的节奏——咚、咚、咚、咚,每下间隔0.8秒。王叔站在门口叼着烟说:“小林,你这手速,当屠夫都够格。”
现在,剁肉声从一楼传来。
钝刀砍在砧板上,节奏稳定。咚、咚、咚、咚——每下0.8秒。
林野僵住。不是幻觉。声音真实,顺着楼道传来,带着潮湿的回音。他缓缓抬头,望向门缝。铁门突然震动。三声敲击,清晰传来。
咚。
咚。
咚。
不是随机。是寻人启事编号后三位——037。警方用数字标记失踪儿童,按顺序编号。037,就是红裙女孩。
他慢慢蹲下,手指抠进地板缝隙,摸到半张超市小票。日期被涂改多次,墨迹重叠,最终停在今天。可商品是三天前他买的泡面和电池。时间乱了。现实在被篡改。
门外,模仿体低笑。
声音先是像他,接着变成女孩,再变成孕妇,最后混成一片,像整栋楼的死人在说话。笑声里夹着婴儿哭、老人咳、女人尖叫,最终化作一种诡异的合唱,仿佛仪式开始了。
林野握紧消防斧,指节发白。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他。
但他知道,不开门,它会一直敲。
开门,他可能就不再是林野了。
西窗外,天边泛出血色。
黎明到了。可太阳,再不会照进这栋楼。
林野站起身,走向窗边。玻璃裂了,映出他扭曲的脸。他抹去灰尘,望向远处。整座城市笼罩在灰紫雾中,高楼像墓碑,街道空无一人。几具穿防护服的尸体倒在路口,头盔碎裂,脑浆爬满黑蜈蚣。
他想起末日前夜,女孩母亲贴寻人启事的样子。她跪在地上,一张张贴,手在抖,眼泪滴在纸上。林野递了瓶水,她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愿意看这启事的人。”
可现在,那启事还在吗?
他低头看手机,黑屏。拔掉SIM卡,用斧刃刮开背面,芯片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记忆不可信,时间已重置。”
他猛地抬头。
猫眼里,那只黑蜈蚣又出现了。这次它没爬,而是竖立起来,像根天线,对准他的眼睛。接着开始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迅速增殖,填满整个观察孔。
林野后退一步,斧头横在胸前。
他知道,这栋楼里的每个人,可能都已经“换班”了。王叔、陈老师、张老师、孕妇、女孩……他们不是死了,而是被“替换”了。某种东西,正用记忆、气味、声音、动作,一点点复制人类,然后取代他们。
而“换班”的信号,就是那三声敲门。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模仿体会用037敲门。那不是威胁,是提醒——它完成了对女孩的复制,现在轮到他了。
他看向钥匙。B栋602。
那里可能还有活人。也可能,是陷阱。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一直躲。饼干只剩半袋,水够喝两天。倒计时还在走,68:00:00,像刀悬在头顶。
他拆下斧柄,用布条缠紧伤口,钥匙塞进裤兜。
然后,他走到门边,贴墙,缓缓蹲下,耳朵贴地。楼下,剁肉声还在,节奏没变。可他听出来了——那不是砧板声,是骨头断裂的闷响。
有人在吃人。
而且,吃得很慢,很享受。
林野闭上眼,回想三天前。他记得值完班走出便利店,抬头看天。云层厚重,却透出一丝金光。他以为那是日出。
可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日出。
那是天空裂开的第一道口子。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把斧头扛上肩。
门不能开,但楼梯能走。他还有三十七分钟,赶到B栋。
如果那里还有人活着,如果钥匙是真的,如果时间还没彻底崩坏……
他缓缓拉开门栓,指尖触到冰冷金属。
楼道里,黑血仍在蔓延。
钢琴声停了。
低语也停了。
只有那三声敲击,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该换班了……”
“该换班了……”
“你迟到了……”
林野迈出第一步。
脚落地时,听见身后“咔哒”一声——门锁自动合上了。可他明明没关门。
他没回头。
他知道,真正的林野,也许三天前就已经死了。
而现在走在这条楼道里的,是最后一个还记得“人类”该怎么走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