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野脚刚抬起,门就在背后“咔”地一声关上了。

那声响,像有人甩了他一耳光——清脆、冷、干脆。锁舌咬进槽口的瞬间,整条走廊仿佛被抽空了气。空气沉重得喘不动,连呼吸都黏在喉咙里。他没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怕一转头,看见的不是铁门,而是别的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肩上的消防斧压着骨头,金属杆硌着锁骨,每走一步,整栋楼的重量都顺着脚底往上拽。裤兜里的钥匙棱角分明,一下下磕在大腿外侧,像是在提醒:你还活着,还在动。可这提醒让他更慌。活人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清醒地走路。

地上的黑血在爬。

不是流,是爬。

从砖缝里钻出来,像细小的触手,贴着墙根往前伸,比刚才快了半寸。林野蹲下,手指悬在门框底下,离那黑血只差一指。那气味冲进鼻腔——不臭,也不血腥,是种混着铁锈和湿羊皮的甜腥,像刚剖开的胎盘裹着婴儿。

他闻过这味。

三天前,王叔死在消防栓边上,嘴里吐的就是这个。他蹲着查瞳孔,却发现王叔眼球上浮着一层膜,像菌丝,缓缓蠕动。他伸手去擦,指尖刚碰眼角,那膜“啪”地裂开,底下全是黑点,一圈,三十七个。

跟门外撞门的节奏一样。

林野吸了口气,把那些画面压下去。他伸手探进门底,摸到冰箱支架——昨晚他亲手拆的。原是加固厨房隔板用的,现在只剩两根锈铁条连在墙上,卷边,发脆。

他猛地一拽,铁条撕开水泥,碎屑哗哗掉落。拖着它走到门前,卡进门缝。金属刮着水泥,火星四溅,声音像指甲划黑板。歪歪斜斜,但能顶住。

刚松手,门猛地一震。

铰链“吱”地叫,像要断。外面不是敲,是撞。用身体撞。一下,又一下,每0.8秒一次,不多不少,像心跳。

林野盯着门缝。

半片指甲卡在木条裂缝里。

灰白,边缘发黑,根部撕裂。他认得。三天前王叔递水,拇指一滑,指甲崩了一角。他还笑:“老了,指甲脆。”林野也笑:“您这手比钢筋还硬。”可现在这片指甲,像是从尸体上剪下来,塞进去的。

他盯着。

指甲动了。

不是风,不是震——是被门里渗出的液体推着,往里滑了半毫米。紧接着,刮擦声来了,细,但清楚,像指甲在刮木头。那声音,跟楼下剁肉的节奏叠在一块——每0.8秒一下。

林野猛地抬头。

剁肉声来自一楼便利店。末日开始后,这声就没停过。起初他以为是幻听,后来发现,每天凌晨两点十七分,准时响,三分钟,不多不少。那天他从猫眼往下看,只看见一把生锈的菜刀悬在空中,没人握,却一下下砍在案板上,溅起的不是肉,是黑血。

现在,这声、撞门声、刮擦声,全对上了。

三个节奏,一个频率。

太阳穴突突跳,耳朵开始嗡鸣。他摸出烟盒,手抖,点了三次才点着。烟雾里,他忽然明白:这些声音,从来不是乱的。

它们是信号。

是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传话。

他掐灭烟,转身进厨房。铝锅挂在钩上,锅底一层灰。他摘下来,回到门前,锅底朝下压住门缝。蛆正往上爬——米粒大,乳白,头微黑,刚孵出来的那种。

“啪。”

锅压下去,蛆爆开,汁混着血从锅边淌出,那股羊水的腥甜直冲脑门。林野胃里一抽,没退。他知道,这些东西爬到脸上,会钻进鼻子、耳朵,顺着黏膜往脑子里钻。

他见过陈老师被寄生。

那晚她在阳台拉小提琴,琴声像哭。林野爬上隔壁阳台劝她,却发现她眼角全是蛆,正从泪腺往颅内钻。她还在拉,手指在弦上滑,音符却越来越乱,最后变成一段旋律——C、E、G、A,四个音,反复。

现在,这段旋律在他脑子里响。

他甩头,逼自己清醒。冰箱的绿灯一闪,照出门缝边更多蛆,从黑血里钻出,成群,像被谁叫过去。

林野猛地想起什么,冲进卧室翻出望远镜。

王叔留的,说防贼。镜片蒙雾,他哈了口气,擦净,对准西窗的小广场。

二十米外,孕妇尸体坐在便利店台阶上。

蓝裙褪色,右手拍肚子,每0.8秒一下。怀里抱着布偶熊,左眼空,棉絮露出来。阳光斜照,影子拉得老长,可地上没脚印——她不是走来的,是被人“放”在这儿的。

林野调焦。

熊肚子鼓着,像塞了东西。放大,看到缝合线,针脚歪,红毛线缝的。那红线,他认得——王叔老婆失踪那天,手里攥着保胎单,肩上挂着同款熊。她说:“孩子还没出生,先有个伴。”那熊左眼也是坏的,线头松了。

现在,熊肚子里的东西在动。

轻轻起伏,每八分钟一次,和拍腹节奏一致。

林野手指发抖。警方通报写过:孕妇死于三天前下午四点三十二分,胎儿颅骨碎裂。可现在,熊肚子里的“心跳”是真的。

他刚放下望远镜,尸体睁眼了。

眼皮不是掀开,是从中间撕裂,像布被扯开。裂口后没有眼球,是三十七个黑点,环形排列,像复眼。阳光照在铁栏上,影子里浮出数字:037、038、039……一直到073。

失踪者编号。

他记得,037是红裙女孩,七岁,跳皮筋时不见的;073是最后一个流浪汉,酗酒,疯的。可这些数字不该在这儿,更不该在阳光下显出来。

他退了两步,手里还攥着手机卡。

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记忆不可信,时间已重置。”

王叔尸体口袋里找到的。手机烧了,卡还在。字是用指甲划的,深浅不一,像临死前刻的。

他走到客厅角落,老式拨盘电话,黑壳,线早断了。他拆开后盖,把卡塞进电路板空槽,接上从冰箱扯下的电线。铜丝裸露,一碰,火花“啪”地闪。

屏幕亮了。

绿光映出:短信接收(1)。

发送时间:三天前凌晨2:00。

发件人:601。

内容:血压计过期了,别信读数。

601是王奶奶,独居,高血压。林野记得她常买低钠盐。末日前一晚,她来买药,说血压计不准,高压220,可她感觉还好。他劝去医院,她摇头:“机器老了,人还没坏。”

这短信,是系统瘫痪前她最后发的。

可三天前的短信,怎么现在才到?

林野盯着屏幕,手指发凉。他忽然懂了——这栋楼的时间,可能不是直的。

他调出通话记录。

最新一条,王叔的号码。

通话时长:3分17秒。

和第一章猫眼对视的时间,一模一样。

他按下播放。

听筒里先是滋滋声,接着人声叠起来:“换班时间到了。”先是王叔的声音,然后是孕妇,再是陈老师,最后混成一片,像整栋楼的人在低语,像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在同一个频率上震动。

林野猛地挂断。

门缝的液体又来了。

这次不是渗,是喷。

黑血带泡,从门底冲出来,像高压泵。林野抓起铝锅去舀,锅底残留的面粉一碰液体,立刻冒血泡,嘶嘶响。他冲进厨房,翻出显微镜——修表用的,80倍。

滴一滴液体上玻片,调焦。

菌丝网,密密麻麻,节点像神经节,结构和人脑中枢惊人相似。更邪的是,这些菌丝在跳,每0.8秒一次。

和撞门、剁肉、拍腹……全对上了。

他倒出半瓶酒精,泼向血泊。

火“腾”地烧起来,蓝带绿,火里传来婴儿哭。火焰扭曲,映出几张脸:红裙女孩、孕妇、王叔、陈老师。嘴在动,没声,哭声却从火里传出。三秒后,火灭,灰烬拼成箭头,指向楼下202。

林野盯着那箭头。

202……空房。

至少登记上市。

可他巡逻时听过里面传钢琴声,正是陈老师最后拉的那段。他敲门,没人应。第二天再去,门缝有血,门把手上五个指印,指尖朝内,像有人从里面摸过。

他走向202。

门关着,漆剥落,露出霉烂的木纹。他用斧柄撬门缝,刚插进去,门缝里突然伸出十几根手指。

苍白,关节反弯,指甲涂成钢琴键的黑白。

林野猛推斧柄,金属刮漆面,火花四溅。手指缩回,但门锁“咔”地响了,像从里面反锁。

他低头看楼道那台钢琴。

公共的, давно没人碰。灰尘厚,但有三十七个血手印,每个按在不同的键上。C、E、G、A……他试着按下一个和弦。

“咚——”

音落,地板立刻渗血,顺着砖缝流,组成五线谱。谱号位置,正好是红裙女孩的生日:0703。

林野呼吸一紧。

不是巧合。

是密码。

他回到601门口,掏出B栋602的钥匙。

王叔遗物里唯一一把外栋的。钥匙槽里灌满黑血,凝固发硬,像被人硬塞进去的。他撕开胃药铝箔,裹住钥匙头,插进锁孔。

推进时,锁芯里传出声音。

先是王叔:“别开门……”

接着是孕妇喘气:“它要出来了……”

最后是陈老师的哼唱,就是那段C-E-G-A。

他转动钥匙。

腐臭味涌出,一张纸角飘出来,焦边,印着寻人启事残片。照片模糊,是个红裙小女孩。右下角血画笑脸,三十七个点,和猫眼里睫毛数一样。

钥匙还在转。

锁芯深处,齿轮咬合,像机器启动。纸角被吸回去,消失在黑暗中。林野手指贴在门板上,感觉里面传来搏动,像心跳,又像钟表走。

他还没松手,钥匙突然发烫,铝箔冒烟。

他猛地抽手,后退三步。

门缝里,缓缓渗出一滴液体。

不是黑血,是透明的,像水,却闪七彩光。它落地不散,慢慢变成一个微型沙漏,上下各浮着三十七粒光点。

沙漏开始倒流。

林野太阳穴突突跳,记忆像潮水冲上来。

他想起来了。

三天前,他不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

他是最后一个。

那天凌晨两点,整栋楼的人都收到短信:“换班时间到了。”

他们一个个走进202,再没出来。

王叔是第37个。

他进去前,回头看了林野一眼,嘴动了动。

林野以为他在说“小心”。

现在他懂了——他在说“别信”。

别信你看到的。

别信你记得的。

别信时间。

他低头看手机卡。

背面字迹在灯下反光:“记忆不可信,时间已重置。”

他明白了。他能活到现在,不是运气,是他从没真正进过202。他的记忆被重置了无数次,每次都从“门关上”那一刻重新开始,像一段循环录像。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沙漏。

沙漏倒流的尽头,是037号房。

红裙女孩的房间。

他转身,走向楼梯。

每一步,地板渗血。

每一层,数字浮现:037、038、039……

直到他站在307门前。

他的家。

门开着。

屋里,他自己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对准窗外。

他抬头,冲林野笑:“你终于来了。”

“我们该换班了。”

林野没动。

他知道,只要走进去,他就会变成“屋里的人”,而真正的他,永远困在循环外。

他举起消防斧,砍向门框。

木屑飞,电线断,整栋楼的灯“啪”地灭了。

黑暗中,钢琴声响起。

C、E、G、A,循环。

地上的血开始流,组成新五线谱。

这一次,谱号是“∞”。

沙漏停了。

林野站在楼道,斧头滴血。

他知道,下一循环快来了。

但他也知道了真相。

他们不是在躲怪物。

他们就是怪物。

“换班”,不是逃,是传意识。

他摸出手机卡,咬破手指,在背面添了一行:

“别信读书,也别信我。”

然后,把卡塞进门缝。

黑血涌来,吞了它。

远处,剁肉声又响了。

0.8秒一次。

像心跳。

像倒计时。

像钟摆。

像某种老仪式的节拍。

林野靠墙,闭眼。

他知道,下一秒,他会再站到门前,脚刚离地,门在背后关上。

但这次,他准备好了。

睁开眼,他会第一时间看西窗。

看台阶上的孕妇。

看她怀里的布偶熊。

他会记住,熊肚子里的东西,每八分钟动一次。

他会记住,钢琴上的三十七个血手印。

他会记住,沙漏倒流时,光点的数量。

然后,他会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

他不会去开任何一扇门。

他会等。

等到整栋楼的灯同时亮起。

等到所有编号在阴影里连成一线。

等到那句“换班时间到了”从他自己嘴里发出。

那时,他就会懂。

真正的出口,不在楼下,而在时间之外。

他睁开眼。

脚刚离地。

门在背后合上。

锁舌咬进槽,清脆,像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