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脚刚离地,门就在背后合上。
那一声“咔哒”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某种机关悄然闭合的信号。但林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门锁咬合声。它太准了,太冷了,仿佛是某种活物在呼吸之后轻轻合上了嘴。他没回头,也不敢回头。走廊尽头的应急灯闪了一下,昏黄的光像被水泡过,模糊地洒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他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比他矮半头,膝盖弯曲,像是跪着。
他撞进307室,肩膀狠狠砸在门框上。骨头一震,半瓶矿泉水从桌上滚落,砸在旧报纸上,水花四溅。墨迹晕开,显出被咖啡渍盖住的残影——一张寻人启事的边角,印着“社区药店”四个字,编号037。
他没停下。
胃在抽,喉咙发干。三天没进食,身体像被掏空的容器,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本能驱使下前行。他扯开橱柜,翻出最后一块面包。外皮发绿,霉斑爬满三分之一。他掰下一角塞进嘴里,咀嚼时牙齿打滑,一股酸腐味直冲鼻腔。唾液腺拒绝分泌,口腔黏膜干裂,每咬一下都像在啃自己的舌根。他强迫自己咽下去,喉管像被铁丝刮过,胃部随即绞紧,冷汗从后背渗出,顺着脊椎一路滑到尾椎。
他蹲在地上,手撑着膝盖,喘得像一头濒死的狗。
可他知道不能停。
一旦停下来,那些声音就会追上来——剁肉声、钢琴声、拍腹声、婴儿哭声……它们像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在耳道里生根发芽。他曾试过用棉球堵住耳朵,但那没用。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里面,是从记忆深处爬出来的。
药柜在墙角,铁皮柜,表面覆着黏液,像是从内部渗出的汗。他蹲下,手指探到底层。铝箔包装被塞在缝隙里,边缘卷曲。他抽出一板,生产日期上的油墨是新涂的,“2023年3月17日”歪斜地覆盖在原始印字上。他用指甲刮了刮,底下露出原日期的一角:“2022年12月”。过期三个月不止。
七道划痕横在批号上,像是有人反复修改,又刻意掩盖。
他盯着那串数字。3月17日——末日爆发前七天。那天他值早班,王叔来买降压药,说血压计不准。他记得自己接过药盒,扫了眼日期,说:“还能用。”可现在,这盒药的“新日期”,正好是王叔最后一次出现在便利店的时间。
王叔那天穿的是灰蓝色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咳嗽了几声,把药塞进裤兜,笑着说:“小林啊,人老了,零件都松了。”然后转身走了,背影晃了一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后来林野在监控里看到,王叔走出店门后,没有往常那样拐进菜市场,而是站在路灯下,抬头看了三分钟天空。接着,他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吐出来。然后才继续走。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里。
第二天,王叔家的门再没开过。邻居报警,警察破门而入时,发现屋里干干净净,餐桌上有碗冷掉的粥,墙上挂着的日历停在3月17日。王叔本人不见了,只在阳台留下一只拖鞋,鞋底沾着黑泥,泥里混着细小的白色丝状物。
林野把药塞回柜子,起身时膝盖发软。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窗边。窗外,广场上静得诡异。路灯全灭,只有几盏应急灯在角落闪烁,像垂死之人的心跳。孕妇尸体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布偶熊,头歪着,脖颈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她的裙摆被风吹起,露出小腿——皮肤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渗出透明液体,缓慢滴落。
林野闭上眼。
他知道那不是风。
自从那天起,风就停了。
真正的风,已经死了。
空气不再流动,云不再移动,雨也不再落下。只有某种东西在替风工作——那些菌丝,那些声音,那些记忆的残片,在无形中推动着一切。它们编织出一个循环,一个闭环,把所有活过、死过、消失过的人,都缝进同一张网里。
而他,是唯一还站在网外的人。
或者说,是唯一还没被完全拉进去的人。
他转身,目光落在门上。302室在隔壁。门缝里没有血,但门把手上有一圈湿痕,像是刚被人握过。指纹清晰,掌纹完整,甚至能辨认出拇指上的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王叔的茧。
林野举起消防斧,劈向锁芯。
斧刃切入的瞬间,木头里涌出灰白色丝状物,缠住金属,微微震颤。那些丝像活的一样,贴着斧柄往上爬,发出极细的颤音,频率和婴儿哭声接近。他猛地抽斧,菌丝断裂,断口渗出透明液体,像泪,又像脓。门开了。
屋内有三十七个手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阳台。湿的,掌纹清晰,尺寸不一,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晾衣杆。杆上挂着一件孕妇装,布料发黄,袖口磨损。此刻没有风,衣服却在动,左右摆动,幅度一致,像被人轻轻摇晃。
林野走近,发现窗框上结着蛛网般的菌丝,层层叠叠,把整扇窗封死。网中央,有个圆形空洞,刚好够一只婴儿的手穿过。
他伸手触碰菌丝,指尖传来温热感,像是摸到了活物的皮肤。菌丝微微收缩,仿佛在回应他的触碰。他迅速缩手,心跳加快。
梳妆台前,镜子被口红涂满。一行字斜贯镜面:“别碰钢琴”。字迹颤抖,像是写到一半手抖得厉害。相框空着,原本该有照片的位置,插着一张便利店热饭团的包装纸。红边蓝字,和他三天前递给红裙女孩的那张一模一样。
红裙女孩……小云的女儿?
林野记起来了。那天傍晚,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便利店,扎着双马尾,手里攥着一枚硬币。“叔叔,我要饭团!”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林野笑着递给她,顺口问:“妈妈呢?”女孩说:“在楼上睡觉,她说肚子疼。”林野点点头,看着她蹦跳着离开。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302室。
第二天,女孩的红裙子挂在阳台晾衣杆上,随风飘荡。可那天,风已经停了。
他盯着那张包装纸,没动。
身后传来声音。
302室的钢琴响了。
不是《致爱丽丝》的原调,而是低三个半音,节奏拖沓,每个小节都有三个错音。音符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扭曲,每一个都带着痛苦的颤音。林野转身,踩过满地碎玻璃,走到琴边。琴凳上有血,新鲜的,暗红发亮。他掀开坐垫,三十七个微型注射器排列成C大调音阶,针头朝上,每根都粘着不同颜色的毛发——黑、棕、灰、金,甚至有一根缠着红裙女孩常扎的蝴蝶结丝带。
他伸手按向中央C键。
琴盖内部突然弹出机械臂,金属钳扣住他手腕,强行压向琴键。皮肤贴上冷铁的瞬间,琴键下沉,发出一声闷响。乐谱架自动翻页,空白纸张浮出血字:“降E大调 = 人类心跳频率 × 0.72”。
林野试图抽手,机械臂纹丝不动。
他感到手腕上的血管被某种力量探测着,像是有细针在皮下穿行。紧接着,一股电流窜上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的手指被机械臂牵引着,缓缓移向下一个键。
C、E、G、A——死亡四重奏的第一个音符被按下。
音符响起的刹那,窗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剁肉声响起。
节奏和王叔处理排骨时完全一致——每0.8秒一下,连续三分钟。林野记得那天王叔说:“剁排骨要匀,不然肉不入味。”可现在,那声音从一楼传来,案板上没人,刀悬在空中,每次落下,溅起的都是黑血。
黑血落在案板上,不散,反而开始蠕动,聚集成一个个微小的符号——是数字,37,重复了三十七次。
林野咬牙,另一只手摸向腰间的消防斧。斧柄沾了菌丝液,滑腻。他用力握紧,猛地砸向琴键侧面。金属碰撞,火花四溅,机械臂顿了半秒,钳口松动。他趁机抽手,后退两步,斧头横在胸前。
钢琴停了。
但乐谱上的血字还在变:“下一任演奏者:林野”。
他没再看琴。
他转身走向药柜,再次蹲下。这一次,他不再找药,而是伸手探向柜子最深处——那里有个暗格,是他三个月前自己挖的。当时他还以为只是防贼,现在才明白,那是某种预感,是潜意识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必须藏起来。
他摸出一个铁盒,锈迹斑斑,上面贴着便利店的标签:“过期食品处理专用”。打开,里面是一卷录音带,标签上写着:“3月17日,早班监控备份”。
他记得那天录了音。不是为了证据,而是习惯。他总在交接班前录一段语音,记录当天异常情况。那天,他录下了王叔买药的全过程,也录下了之后的一切——包括那个女人的哭声。
那个从302室传来的哭声。
他把录音带塞进裤兜,正要起身,忽然听见柜子深处传来“滴答”声。
像水滴,又像钟表。
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柜壁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三十七次,然后停顿。
再三十七次,再停顿。
这节奏,和剁肉声一样。
他猛地拉开柜门,用斧背砸锁。第一下没开,第二下,金属碰撞溅出火花。火星落入柜底,引燃了残留的酒精棉。
火腾起,蓝绿色,火光中浮出三十七个人影。
半透明,轮廓模糊,但能认出是谁——红裙女孩蹲在地上跳皮筋,孕妇扶着腰在阳台晒衣服,王叔在消防栓前咳嗽,陈老师抱着小提琴站在窗边。他们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站在火里,像被定格在某个瞬间。
林野认出了陈老师。她是305室的住户,退休音乐教师,每天下午四点准时练琴。末日前三天,她突然停止了练习。林野曾敲门询问,她隔着门说:“琴坏了。”可那天晚上,他仍听见琴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摸索着弹奏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
火只烧了三秒,灭后留下灰烬。灰堆中央,躺着一个空壳——哮喘喷雾的壳,塑料发黄,喷嘴残缺。他捡起来,瓶底刻着一行小字:“给302小云”。
小云是孕妇的名字。
他记得寻人启事上的照片,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这个喷雾,笑着说:“孩子总踢我,像在练钢琴。”
那时林野还笑她:“胎教从现在开始?”
她点头:“我想让他听《月光》。”
可后来,她再没来过便利店。
林野握紧空瓶,走向阳台。
窗外,广场上的孕妇尸体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布偶熊。他举起喷雾壳,对准她。
尸体的头突然转动。
180度,颈椎发出干涩的“咔”声。空眼睛直勾勾盯向302室。布偶熊的腹腔里,传出一段旋律——C、E、G、A,四个音,循环往复,正是陈老师临终前拉的最后一段。
林野站在原地,手指发僵。
喷雾壳还在响。
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他掌心。塑料壳内部开始震动,频率和旋律同步。他低头,发现壳底刻字的缝隙里,渗出一点透明液体,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滴在地板上,不散。
像沙漏的上半部,光点浮起,三十七粒,排列成环。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了。
不再是急促,而是和剁肉声、钢琴错音、拍腹节奏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合拍。他的心跳开始同步,脉搏与音符共振,血液在血管里发出低鸣。
他松开手。
喷雾壳落地,滚到钢琴底座旁。
302室的灯突然亮了。
不是电灯,是钢琴内部泛出的绿光,照出琴凳下一行新刻的字:“你已进入倒计时”。
他后退,踩到注射器,针头刺穿鞋底。
脚心一凉。
那种凉意顺着神经直冲大脑,像一根冰针刺入脊髓。他低头,看见鞋底渗出血,混着透明液体,滴在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与剁肉声完美契合。
他想逃,却发现腿不听使唤。
肌肉在自主收缩,关节在自动调整角度。他的身体,正在被某种程序接管。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弯曲,像在练习某个不存在的曲子。
C、E、G、A。
死亡四重奏,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从他体内发出的。
第一章:3月17日
林野第一次意识到不对,是在3月17日清晨六点十七分。
那天他值早班,便利店刚开门。空气潮湿,玻璃门上凝着水珠。他擦着柜台,听见后巷传来剁肉声——是王叔,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处理当天的排骨。
“咚、咚、咚。”
节奏稳定,每0.8秒一下,持续三分钟,然后停顿三十秒,再重复。
林野习惯了这声音。它像闹钟,提醒他该煮第一锅关东煮了。
可那天,剁肉声停了。
不是自然结束,而是戛然而止,像被人突然掐断了喉咙。
林野皱眉,走到后门查看。巷子里空无一人,案板上放着半截排骨,刀插在木板上,刀柄微微晃动。案板边缘,有一小滩水,颜色偏灰,像是混了灰烬。
他蹲下,用手指蘸了点,搓了搓。
不是水。
是菌丝液。
他立刻退回店里,锁门,拉下卷帘。
十分钟后,王叔来了。
他穿着灰蓝夹克,咳嗽两声,买了降压药。林野接过药盒,扫了眼日期,说:“还能用。”
王叔笑了笑,走了。
林野没注意到,王叔的鞋底,沾着和巷子里一样的灰白色菌丝。
也没注意到,他买药时,右手小指一直在轻微抽搐,像是在弹奏某个看不见的琴键。
那天下午,302室传来哭声。
不是婴儿哭,是女人的呜咽,压抑而绵长,从墙壁里渗出来,像水渗透砖缝。林野敲门,没人应。他打电话给物业,对方说:“302住的是孕妇,最近情绪不稳定,别管她。”
可到了晚上,哭声变成了笑声。
笑声清脆,像小女孩在跳舞。
林野打开监控,发现302室的摄像头被遮住了,画面一片漆黑。而隔壁301的镜头里,却拍到了一个画面——深夜两点,302的阳台门缓缓打开,一个穿孕妇装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抱着布偶熊。她站在栏杆边,低头看着什么,然后轻轻哼起一段旋律。
C、E、G、A。
林野听出来了——那是《致爱丽丝》的变调,少了两个音,多了诡异的颤音。
他截图保存,第二天报警。
警察来了,破门而入。
屋里没人。
只有墙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是小云的。照片上她笑着,手里拿着哮喘喷雾。下面写着:“失踪时间:3月17日晚8点。”
林野愣住了。
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回家了。
他调出便利店门口的监控,时间显示:3月17日19:58,小云走进单元门。
可电梯监控里,却没有她的身影。
她像蒸发了一样。
第二章:循环的证据
林野开始收集线索。
他翻遍了所有住户的登记表,发现一个规律:所有失踪者,都在3月17日前后出现过异常行为。
红裙女孩——3月16日买了三十七个饭团,说是“给朋友吃”,可她没有朋友。
陈老师——3月15日退掉了小提琴课,理由是“学生都走了”。
王叔——3月17日买药时,反复确认日期,问了三遍“这药能用多久”。
更诡异的是,他们的消失时间,都精确到秒。
小云:3月17日20:00:00
红裙女孩:3月18日06:00:00
王叔:3月18日06:00:00
陈老师:3月18日06:00:00
三十七人,全部消失于同一时刻。
而林野,是唯一在那个时间点醒着的人。
他查了气象记录,发现从3月18日06:00:01起,风速归零,气压恒定,云层静止。
世界,停了。
只有他们,还在动。
第三章:倒计时
林野终于明白,“307”不是房间号。
是编号。
307号实验体。
而302,是“演奏室”。
那些注射器,是记忆提取器。每一根,都采集了一段临终记忆,编码成音符,储存在钢琴里。
谁弹,谁接受。
谁接手,谁成为下一个“演奏者”。
而“死亡四重奏”,不是曲子。
是钥匙。
打开某个维度的钥匙。
林野看着脚底的伤口,透明液体正缓缓渗出,与地板上的光点融合。
三十七粒光点,开始旋转。
像星轨,像基因链,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剁肉声、钢琴声、拍腹声,彻底同步。
倒计时,开始了。
他抬起手,看向指尖。
那里,已浮现出第一道划痕。
批号上的第七道,是假的。
真正的编号,是三十七道。
每一道,代表一个灵魂。
而他,是第三十八道。
门,在背后缓缓关闭。
这一次,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