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缩回手,窗台铁皮的毛边划过指尖,夜露混着锈渣黏在皮肤上,凉得发木。他没动,也没擦,只盯着那道血线从裂口里爬出来,像一滴迟来的墨,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这楼老了,连铁皮都长出了牙。五年前搬进来时,窗台还囫囵着,刷过两遍防锈漆,王叔说:“住这儿得讲究,铁要包边,墙要打底。”可现在,漆早被雨啃光了,只剩铁架子支棱着,跟具风干的尸骨差不多。
儿童表还在那儿趴着,玻璃裂得像摔过的冰面,指针卡在03:47,再不动。林野记得这个时间。那天夜里,系统突然断联,广播里挤出半句“紧急撤离”,然后是三十七分钟的杂音。有人说电网崩了,也有人说那是“清洗”开始的信号。他不知道真相,但他知道,从那一刻起,城变了。
他没再看,转身直奔墙角铁柜,掀盖,摸出那台老收音机。军绿色外壳,边角磨秃了,天线歪着,像被人粗暴掰过。废品站淘来的,三十年前的老型号,铭牌早掉了,只剩个模糊的“R-802”刻在底下。但它能收短波,还不靠主控网——至少现在还没被掐死。
通电,红灯闪半秒,灭了——电快没了,但信号还在。那点波动断断续续,像快断气的人攥着最后一口气。林野把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电流声里藏着东西:一段极低频的脉冲,七秒一次,准得不像自然干扰。他数了三轮,心跳跟着走。这不是广播,是心跳。系统的脉搏。
他知道,系统还活着。
只是换了频道,继续念它的悼词。
桌上的三个饭团,纸皮泛黄,保质期被油墨涂改过,写着“10月18日”。可今天是17号。便利店冰柜早瘫了,食物馊烂是常事,但这几个饭团没胀、没霉,安静得不像放了几天,倒像刚从冷柜掏出来,裹在床单袋里,一丝热气都没冒。林野拿起一个,捏了捏,硬度适中,外皮微潮,像是刚蒸好。可这楼断电三个月了,哪来的蒸炉?
指甲一刮,标签表层脱落,底下浮出小字:“医疗人员专用”。再刮,编号漏了:072 - β - 3。和钢琴底下那块电子模块只差一位。那天他在地下室找电池,撬开旧钢琴底板,发现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焊在共振板上,刻着“072 - β - 2”。当时他没在意,以为是维修编号。现在想,那东西根本不是记录——是信标。
手停在半空,三秒。
抄起消防斧,刃尖轻轻划开饭团膜。塑料撕裂声很轻,太阳穴却猛地一跳。气味散出来——不是馊,也不是防腐剂那股冲劲儿,是铁锈味,像嘴里含过钉子,唾液发咸。他凑近一闻,喉咙发紧,想呕,却不是因为臭,而是鼻腔深处像有东西在震,顺着骨头往脑里钻。那不是气味,是频率。某种分子级的共振,直接往神经里钻。
放下饭团,把收音机调到待机频段。他自己设的“监听模式”,频率锁在14.250MHz,理论上不该有民用信号。屏幕黑着,天线歪着,可他知道它在听。这机器像条老狗,耳朵聋了,鼻子灵。
他咬下一角,只咽了外层米粒,馅料留在舌根,没吞。糯米黏牙,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咸涩。就在喉头滚动的瞬间,收音机“啪”地亮了。
机械女声响起:“所有食用特供食品者,请立即前往最近信号接收点报到。”
语气平得像纸,跟三天前广播宣布“安全区关闭”一模一样。那种没情绪的播报,像是从一台死透的服务器里爬出来的鬼,重复着预设的遗言。
林野不动,舌尖抵着残留的馅料,那股金属味更浓了。手伸进衣袋,儿童表还在。掏出来,贴在收音机背面。表壳微烫,震感清晰——广播每吐一个字,表就颤一下,像在应答。不是被动接收,是双向通信。这表不是坏了,是被改过。谁干的?他不知道。但他记得,这是王叔临死前塞进他手里的,那天老人躺在血泊里,手指还勾着表带,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别让它停……它听得见。”
他把表塞进铁盒,盖上。
广播断了。
开盖,声音又起。
再盖,又灭。
他盯着铁盒,手指在边缘敲了三下,慢,稳,像在测延迟。每一次敲击,都对应一次信号中断。延迟约0.3秒——够系统识别“开”与“关”。这不是屏蔽,是触发。铁盒像个开关,饭团是钥匙。
他把剩下两枚饭团也扔进去,扣紧。屋里一下静了。没电流声,没广播,连窗外的风都停了。世界像被抽了真空。
五楼传来声音。
不是脚步,不是刮墙,是剁肉。
“咚、咚、咚、咚——咚咚”,节奏准,力道匀,跟王叔生前剁排骨一模一样。那把厚背刀,四下慢,两下快,三十年没变。林野听过上百回,光听声就能分出是肋排还是脊骨。王叔总说:“剁排骨要有呼吸,快慢之间得留一口气。”可王叔死了。上个月,他在楼道发现老人尸体,头颅被高频振动切开,脑组织蒸发,只剩空壳,像被微波炉从内到外烤干。
现在这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楚得像刀锋正落在他脑门上。
他没往窗边走。
他知道,楼上没人。
五楼空了半年。前住户是独居女人,某天突然失踪,门锁完好,屋里东西没少,连阳台内衣都没收。警察来查过,说可能是“自愿撤离”。可林野知道,没人会自愿走——撤离通道三个月前就被封了,所有出城路口架着自动识别哨塔,只放“已注册人员”通行。
他拿出一枚饭团,放桌上,打开铁盒盖。
剁肉声继续。
饭团塞回盒里,盖上。
声音停了。
他懂了。
饭团不是吃的。
是信标。
吃下去,等于在身体里埋了个应答器。系统能定位,能监控状态,甚至……能读行为。五楼那个“人”,不是在切肉,是在用声音测试反馈——就像他用收音机测信号一样,对方也在确认他有没有被标记。
他翻开笔记本,在“特供”旁边划掉“物资线索”,写下:“追踪器”。又添一行:“食用 = 注册”。
想起便利店冰柜里的饭团。不是所有都标“特供”,但凡保质期被涂改的,底下全有“医疗人员专用”字样。这是筛选机制——只有懂暗号的人才会翻找、才会吃。而吃了的,自动变成系统可调用的节点。系统不需要全员控制,它只要关键节点。医生、电工、清洁工、保安……这些维持城市运转的人,才是它真正的“用户”。
他盯着那枚被咬过的饭团。
米粒还粘在膜上,馅料被他刮开一角,露出里面暗灰颗粒。用斧尖挑出一粒,举到灯下。不像肉松,不像豆沙,倒像压碎的药片,表面泛着微光,像镀了层膜。指甲一碾,颗粒没碎,反而弹了一下,像微型轴承。凑近看,边缘有极细的刻痕,像是二进制编码。
放嘴里,不嚼,含着。
收音机没响。
但儿童表在震。
不是同步广播,是独立震动,频率更快,像在发另一段信号。贴到耳边,听见极轻的滴答,像钟,又像摩斯码。数了节奏:三短,三长,三短——和《致爱丽丝》第十七小节的错音节拍一致。那是王叔常弹的曲子,但他总在第十七小节多弹一个音,说是“留给未来的错”。林野小时候觉得是失误,现在明白了——那是密钥。
吐出来,包进纸,塞进抽屉。
拎起消防斧,走向门边。
门缝底下塞着块铝箔,昨晚他放的,用来反光。现在歪了,边角翘起,像被什么碰过。他蹲下,斧尖轻轻拨正,发现背面有道浅痕,指甲划的,形状像箭头,指向屋内。他没开门。
他知道外面没人。
但他也知道,这痕不是他留的。
他记得昨晚收铝箔时,特意折成V形,尖端朝外,作为警戒标记。现在它平摊着,箭头向内。有人进来过,或者……某种东西穿过了门缝。铝箔是防电磁窥探的土办法,理论上能干扰微型探测器。可如果对方不用电呢?如果它是靠震动、靠气味、靠生物反馈来定位呢?
回到桌边,打开铁盒,放饭团进去,盖上。收音机沉默。再开,广播也不响。他把儿童表也放进去,合盖。
五楼的剁肉声,又来了。
这次节奏变了。
不再是王叔的习惯牌子,而是和广播指令同步:“所有食用特供食品者,请立即前往……”每一个音节,对应一次刀落。
他猛地掀开铁盒。
声音戛然而止。
他盯着饭团,忽然伸手,把那枚咬过的整个塞进嘴里,嚼了,咽下。
收音机没亮。
但儿童表在盒外,开始疯震,像要从桌面跳起来。
他抓起表,按在胸口。
震动顺着皮肉,钻进肋骨。
他知道,系统标记他了。
可他也摸清了系统的脾气。
它要响应。
它靠反馈活着。
它不是神,是程序。
程序,就能测,能扰,能反向扒根。
他一脚把铁盒踢到床底,收音机调成静音,只留电开着。抽屉里翻出胶带,把儿童表缠在左臂内侧,表盘贴肉,让震感直接渗进血管。这样,他能随时感知信号变化,而不依赖听觉。疼痛是更直接的通道。
坐回桌前,抓起炭笔。
在墙上,从“特供”拉出一条横线,写下三个字:“可操控”。
笔尖顿住。
五楼,又响了。
这次不是剁肉。
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慢,准,像他每次回家:插进,顺时针转半圈,停一秒,再到底。
钥匙在动,门没开。
也没人。
他知道,那不是要进来。
是在等他回应。
林野没动。他盯着那扇门,仿佛能透过混凝土看到五楼的走廊。那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牌号504,王叔的家。自从老人死后,那扇门再没人打开过。可现在,钥匙在动,节奏与他的习惯完全一致。这不是巧合。系统在模仿他,用他的行为模式作为验证机制。它在测试:你是否还是“你”?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拿起消防斧。斧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活物的眼睛。他没走向门,而是走向厨房,打开橱柜,翻出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卷纱布。他把左手腕放在水槽上,用斧背轻轻敲击表带,直到表盘松动。然后,他撬开表壳,露出里面的电路板。微型电池、振荡器、接收模块——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那颗芝麻大的芯片,表面蚀刻着“β-7”。
和饭团编号同系列。
他用酒精棉擦净芯片,用纱布包住手腕,防止血滴污染。接着,从工具箱里取出微型烙铁,焊下芯片。过程不到两分钟,手法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这不是他第一次拆表。过去三个月,他拆了七块类似的儿童表,全都来自不同“失踪者”的遗物。每一块都带着不同的β编号,但芯片结构一致,像是同一批次的产品。
他把芯片放进密封袋,贴上标签:“β-7 → 饭团应答源”。然后,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箱,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个同样的袋子,编号从β-1到β-12,唯独缺了β-3——正是饭团上的编号。
“还差一个。”他低声说。
他把铁箱推回床底,重新缠好表带,但没装回芯片。现在的表只是个空壳,不再震动,不再响应。可他知道,系统已经标记了他。吞下饭团的那一刻,他的生物信号已被录入。问题不是“是否被标记”,而是“如何利用标记”。
他回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顶部写:“反向接入计划”。
第一行:“确认信标激活方式——食用”。
第二行:“确认反馈机制——震动频率与广播同步”。
第三行:“确认控制节点——五楼模拟行为,测试响应”。
第四行:“推论:系统依赖用户反馈维持运行。无反馈 = 信号衰减 = 节点失效”。
他停笔,盯着最后一行,忽然笑了。
“所以……它怕沉默。”
他合上本子,走到窗边,推开铁皮窗。夜风灌进来,带着远处焚烧垃圾的焦味。楼下街道空无一人,路灯全灭,只有几辆废弃的共享单车歪倒在路边,像被遗弃的骨架。他抬头,看向五楼窗口。窗帘紧闭,但二楼的反光告诉他,那里有微弱的光源在移动——不是灯,是某种低功率的扫描设备。
他举起消防斧,对着五楼窗口晃了晃。
三下,慢。
停顿。
再三下,快。
是摩斯码的“SOS”,也是《致爱丽丝》的起始节奏。
窗内的光,停了两秒。
然后,缓缓闪了三次,短-长-短。
回应了。
林野放下斧头,回到桌边,打开收音机,调到空白频段。他把儿童表放在天线旁,空壳朝上。然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自制的小装置——用旧手机电池、震动马达和一段铜线拼成的脉冲发生器。他按下开关,马达开始震动,频率与之前β-7芯片的信号完全一致。
收音机的红灯,亮了。
机械女声再次响起:“检测到已注册用户信号。身份验证中……”
林野没听下去。他拔掉脉冲器,红灯熄灭。
“它认这个频率。”他自语,“那就让它多认几个。”
他开始组装更多脉冲器。每一块β芯片都对应一个独特频率,他要用这些频率制造虚假节点,让系统误判城市中仍有大量“活跃用户”。只要系统还在运行,他就还有时间。
夜渐深。
五楼再没传来声音。
但林野知道,它在等。
等他下一步。
他写下最后一行计划:“假信号灌入,诱使系统暴露主控节点”。
然后,他把消防斧放在床头,躺下,闭眼。
睡不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儿童表曾经的震动节奏,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他出门了。
不是为了逃。
是为了进货。
便利店在三公里外,废墟般的商业街尽头。玻璃门碎了一半,货架东倒西歪,但冰柜还在运转——靠的是屋顶的太阳能板,那是系统维持的“假象”,为了让关键物资点保持运作。他走进去,直奔冷柜。柜门半开,里面堆满饭团,保质期全被涂改,标签下统一印着“医疗人员专用”。
他拿了一个,又拿了一个。
第三个,他故意让标签脱落,露出编号:072 - β - 3。
和昨晚的一样。
他笑了。这不是巧合。系统在补货,而且是精准投放。它知道有人“注册”了,所以立刻补充信标源,确保监控链不断。
他把三个饭团放进背包,转身要走。
门口,站着一个人。
穿灰色工装,胸前别着“维修”徽章,手里拎着工具箱。脸很普通,眼神却空得像玻璃珠。
“林野?”那人开口,声音平稳,“系统通知你,今日需前往B7信号站报到。”
林野看着他,点头:“知道了。”
那人没动:“请出示身份凭证。”
林野从口袋掏出儿童表,打开表盖,露出空荡荡的电路板。
维修工盯着看了三秒,忽然笑了:“电池没电了,是吧?”
“嗯。”林野说,“明天去换。”
“好。”维修工让开路,“别迟到。”
林野走出去,没回头。
但他知道,那不是人。
是模拟体。
系统已经学会造“人”了。
而他,正要教会系统——什么叫“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