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一脚踹开601的门,肩上还扛着消防斧。
铁门在他身后猛地弹回去,砸上墙又反弹,像头困兽想扑回走廊的黑。他没等它合上,转身用肩膀死死顶住,脚跟卡在门槛里,鞋底刮着水泥,刺啦一声响。右手松开斧柄,摸到墙边那个锈得不成样的金属柜——老宿舍的老物件,带轮子,但一半卡死了。
他咬牙往上提,胳膊青筋暴起,硬是拖着它横移三米,哐的一声,柜子死死顶住门后。轮子陷进地板缝,闷响一下,像机关落了位。门缝被封死,只剩条细线,连光都挤不进来。
屋里一下静了。
只有他喘气的声音,在空房间里撞来撞去。
他靠着柜子,闭眼喘了口气。冷汗从额头滑下来,顺着鬓角往下淌。肺像烧过,吸一口就疼。刚才那五十米,从五楼楼梯口到这儿,像爬完了一整座地狱。
走廊尽头那扇破窗还在晃,玻璃碎了一地,风卷着灰和臭味往里灌。他记得自己怎么翻过倒塌的货架,怎么一脚踩空摔进配电井,又怎么在黑里爬出来,听见后面传来那种声音——不是脚步,不是吼,是成片的、齐刷刷的拖地声,像有人在打拍子。
他蹲下,看门底。
橡胶条磨没了,外侧几道深划痕,像是被什么反复蹭过。不是指甲,也不是铁器,倒像……某种软乎乎的东西在磨。他伸手去抠,指尖刚碰上门框,忽然一僵——
地板缝里,渗出一点暗红。
黏,慢,像油,但不反光。他用拇指蹭了下,拉出细丝,断开后缩回缝里,像活的。
不是血。
也不像水。
凑近闻,没味。可皮肤接触的地方开始发麻,像针扎,接着一阵烧,顺着神经往上爬。
他猛地缩手,退半步,心跳快了。
这东西不对。
是活的。
他盯着那条缝,忽然明白——这楼在“呼吸”。
不是比喻。是真的在动。像人出汗、血管跳,这建筑也在分泌,在反应。刚才他撬地砖,可能碰了警报。
他退两步,抬脚踩住松动的地砖边,斧尖插进缝里。
砖很紧,一撬就响,在屋里撞出回音。他停住,等十秒,外面没动静。再撬,加力,砖角翘起,他一把掀开。
下面不是水泥。
是块锈铁板,边缘有螺丝,排得整整齐齐,像嵌进去的。他用斧刃插缝,一寸寸撬。铁板掀开时,底下压着一叠塑封卡,整整齐齐,跟档案似的。
他抽出最上面一张,翻过来。
照片是个男孩,八九岁,穿红裙,笑得拘谨。名字:周小宇。身份证号、发卡单位、有效期都印着。右下角一串码:072-γ-09。
他认得这张脸。
楼道寻人启事上有。三个月前,社区公告栏突然多了十几张失踪孩子的告示,全是穿红裙的,裙角缝着蓝补丁。警察查不出,家属哭几天,后来就没声了。他当时觉得补丁扎眼,像谁故意弄的。
可现在,这张卡在他手里,埋在这栋废楼的地砖下,像被人藏起来的证据。
他又抽了两张。
李婉婷,七岁;陈默,十岁。全是失踪的,全是红裙,全有蓝补丁。卡片不是普通卡,表面哑光,像金属,摸着微烫,像里面有电。编码统一,前缀都是072。
他一张张翻。
三十七张。
一张不少。
每张对应一张寻人启事,每张都压在这屋的地砖下。
他把卡摊桌上,按编号排。
072-α 到 072-ω,完整。
这不是遗物。
是名单。
是系统在确认谁被选中了。
他盯着那串码,脑子里突然闪过王叔尸体上的条形码纹身,还有饭团标签上的“医疗人员专用”。线索全串上了。这些孩子不是丢的。是被录进去的,像档案,像实验品。
601,是存卡的地方。
也是中转站。
他刚要收卡,墙上的收音机响了。
不是杂音,不是歌,是机械女声,清楚得像贴耳朵说话:
“剩余生存时间71小时59分。”
他猛地抬头。
屏幕亮着,数字跳:71:59:28、71:59:27……和天台手机的倒计时一样。
他冲过去拔线,没用。声音还在。
拧开后盖,扯电池,机身还是在播,像声音从金属里震出来的。
他蹲下,耳朵贴机壳。
声音确实从里面来,但电路板没电。这东西不是接收器了。它被激活了,成了信号源。
他站起身,走向西窗。
窗外是废小广场,平时丧尸乱晃。可现在,它们停了。前排趴地,手撑地,背拱起;后排站着,头朝一个方向。整体拼成个箭头,尖指着社区药店。
他看表,时间正好是收音机开始播报的那一刻。
他拉开窗缝,冷风灌进来。
广场上二十多具丧尸,动作一致,不撞不顿,像被一根线扯着。不动时,像废墟的一部分;一动,就成了符号。不是打,不是追,是带路。
他关窗,退回屋里。
三十七张卡摊桌上,倒计时在耳边响,窗外的箭头一动不动。
他抓起记事本,撕一页,写下三行:
“医保卡=入选名单”
“倒计时=同步程序”
“箭头=引导指令”
写完,脑子突然空了。
这不是灾难。
是流程。
有人——或者某个系统——在一步步推。
先标记目标(红裙+补丁),再登记身份(医保卡),然后统一开始计时(倒计时),最后给路径(箭头)。整个过程像仪式,准,稳,不能断。
而他,林野,是唯一知道流程的人。
不是因为他聪明,是因为他也在流程里。
他摸出那块儿童手表,表盘碎了,背面刻着“给最爱的小云”。
他不再怀疑那是别人的孩子。
他知道那是他。
妈早死,爸喝酒,三岁穿红裙的照片,裙角的蓝补丁,全对上了。他是第一个被标记的,001号实验体。不是幸存者,是启动者。
他把表放医保卡旁边。
三十七张卡,三十七个孩子,加上他,三十八个。
但编号只到ω,三十七个。001不在序列里。
他不是成员,是钥匙。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
柜子顶着门,可门缝里那点暗红还在渗,顺着地板缝往屋里爬。他蹲下,用斧尖拨一滴,液体拉丝,像胶,断了缩回去。
他忽然明白——这楼本身在反应。
不是人在操控,是建筑在同步。
地砖下的金属层,可能是信号板;渗的液体,可能是系统激活后的代谢物。
他退几步,靠墙。
脑子超载,记忆碎片翻上来:
爸半夜弹琴,音符卡在第十七小节;
王叔剁肉的节奏,和节拍器一模一样;
五楼钢琴自己弹《致爱丽丝》……
所有声音,都是指令。
所有动作,都是响应。
他不是在逃。
他是在被叫回去。
他拿起消防斧,看刃口。刚才撬地砖时蹭了个小缺口,还能用。他顺手在桌角磨两下,金属刮擦声在屋里回荡。
他停住,抬头看墙。
收音机还在播:“剩余生存时间71小时58分。”
他走过去,把斧头轻轻放上去。
斧刃贴外壳,金属一碰,播报停了半秒,接着继续。
他盯着屏幕,数字跳到71:58:15。
移开斧头,声音正常。
再放上去,又停半秒。
他懂了。
金属干扰信号。不是断,是延迟。
系统在跑,但物理阻断能造成小误差。这误差,可能是唯一的破绽。
他收回斧头,扛上肩。
目光扫过桌上的卡、手表、记事本。不能留。这些是证据,也是信标。
他抽出打火机,点燃记事本一角,扔进洗手池。火窜起来,他盯着,直到最后一行字烧成黑边。
卡不能烧。塑封遇热会出毒气。他打开水槽下的柜子,把三十七张卡塞进排水管深处,用破布堵住口。水阀关死,没人会来修。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
丧尸的箭头还在,没动。
药店方向,屋顶有道裂缝,像被重物撞过。他记下位置。
转身时,地板缝里的暗红液体突然流快了,像血管跳。
他盯着那条线,看它在地板上分叉,慢慢拼出个符号——
不像字,不像数,像音符,又像锁孔。
他退一步,脚踩到消防斧。
斧刃碰地,轻响。
屋里的收音机突然爆出一声高音,不是播报,是短促蜂鸣,两秒,然后彻底黑了。
他站着没动。
五秒后,蜂鸣又响,这次从楼下传来,像整栋楼的广播一起启动。
他抓起斧头,冲向门口。
——
走廊比记得的长。
灯光忽明忽灭,像快死的萤火虫。
他贴墙走,每一步都算落点,避开那些渗暗红的地砖。楼梯口在前,但门关着,门缝下没光。
他停下,侧耳听。
楼下没脚步,没呼吸,只有广播蜂鸣在转,越来越快,像倒计时前奏。
他掏出手机,早黑了,没电。但他记得最后一次看是凌晨4:17。现在,窗外天还黑,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铁锈和腐肉味。
他靠墙,慢慢坐下。
脑子开始倒带。
三天前,他还只是个修电路的。
那天早上,他去6号楼查线路。楼道有股怪味,像消毒水混着烂甜。他敲601,没人应。门虚着,推一下,看见屋里地板有拖痕,还有一滩干了的暗红。
他报了警。
警察来了,看了一眼就走,说是流浪汉打架。
当晚,他梦见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窗前,背对他,轻轻哼《致爱丽丝》。
醒来,床头多了块儿童手表,表盘碎了,背面刻着“给最爱的小云”。
他查户籍,没叫“小云”的孩子。
第二天,王叔死了。
王叔是楼下肉铺老板,五十多岁,老实,每天剁肉节奏像节拍器,不多不少。那天早上,他被发现死在案板上,胸口插着菜刀,脸上却笑着。法医说他是自己捅的,但监控显示,死前十分钟,他一直在剁肉,动作机械,眼神空。
尸体火化前,林野掀开裹尸布,看见他后颈有串条形码,像纹的。
他拍了照,第二天照片没了。
第三天,社区药店炸了。
不是火,是内部压力爆的。监控最后一幕:药剂师站在柜台后,手里拿支蓝色药剂,正要打,突然停住,抬头看摄像头,嘴角一扯,笑了。然后整栋楼灯全灭。
从那天起,丧尸出现了。
但和电影不一样。
它们不咬人,不吃肉,只是乱晃,直到某个时刻,突然集体停下,摆出图形。
三角、圆、箭头……
像在传消息。
林野开始查。
他翻所有失踪孩子的档案,发现共同点:他们都打过疫苗,接种记录上盖着同一个章——“072项目”。
可这项目,官方没备案。
他潜入诊所地下室,找到台老服务器,里面存着三十七份儿童档案,每份带一段音频。
他点开第一段。
机械女神:“072-α,激活。”
然后是心跳,三十秒,戛然而止。
第二段:“072-β,激活。”
同样,心跳,停。
他听完了三十七段。
每一段,都是死亡录音。
他刚要走,服务器自动重启,屏幕跳出一行字:
“001号,召回程序启动。”
他转身就跑。
身后,整栋楼的灯全亮了。
——
现在,他站在601门口,手握消防斧,耳边是整栋楼的蜂鸣。
他知道,躲不下去了。
系统已经知道他在。
601不是终点,是起点。
他得去药店。
那里有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柜子,踹开门,冲进走廊。
灯忽明忽暗,蜂鸣越来越急,像某种东西在叫。
他冲向楼梯,脚步在空楼道里回响。
下到三楼,听见头顶响动——
不是脚步。
是爬。
他抬头,通风口被推开,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指节扭曲,指甲发黑。
第二只。
第三只。
整排通风口同时打开,十几具身体爬出,动作齐,像被线扯着。
他们穿白大褂,戴防毒面具,胸前挂工作证,照片模糊,但编号清楚:
“072-医疗组”。
林野没停。
他加速冲下楼,一脚踹开一楼大门,冲进夜色。
冷风扑脸,广场上丧尸还是箭头,指向药店。
他拔腿就跑。
身后,整栋楼的蜂鸣突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旋律。
《致爱丽丝》。
从每扇窗、每个通风口、每个喇叭里流出来,音准准,节奏准,像无数节拍器在同步。
他不敢回头。
他知道,那不是音乐。
是叫他回去。
是仪式开始了。
他冲进药店废墟,穿过倒塌货架,找到那道裂缝。
下面是地下室入口。
铁门上刻着一行小字:
“001号,欢迎回家。”
他握紧斧头,推门而入。
黑暗中,一排排玻璃舱,每个舱里漂着个穿红裙的孩子,闭眼,身上连着管子,胸口贴着编号。
最前面的舱空着,标签写着:
“001 - 启动者”。
舱旁控制台,屏幕亮着,倒计时跳:
71:57:03
一行字缓缓浮现:
“系统等待001号接入。是否开始?”
林野站在门口,喘得厉害。
他知道,只要走进去,一切就结束。
活着,才真正开始。
他低头,看手里的消防斧。
斧刃上,那滴暗红液体还在,微微跳,像心跳。
他闭眼,想起三岁那年的照片。
红裙,蓝补丁,妈妈抱着他,笑着说:“小云,妈妈最爱的宝贝。”
那是他最后一次记得她的脸。
他睁开眼,走向控制台。
手指悬在确认键上。
没犹豫。
他按了下去。
屏幕变红。
所有玻璃舱同时亮起蓝光。
《致爱丽丝》猛地拔高,变成刺耳蜂鸣。
整座城市,所有的灯,同时亮起。
无数窗后,穿红裙的孩子睁开了眼。
他们胸口的编号,开始闪。
072-α、072-β、072-γ……
直到最后一个。
林野站在中央,消防斧落地。
他皮肤下,浮出一道道蓝纹,像电路,像血管,像某种古老的符。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
那里,没有心跳。
只有频率。
和整座城市同步的频率。
他笑了。
“流程,完成了。”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001号,已接入。系统重启。新纪元,开始。”
——
清晨六点十七分。
城市电来了。
新闻播音员笑着:
“昨夜短暂停电已修复,无人员伤亡。今日天气晴,气温18度,适合出行。”
街角,穿红裙的小女孩牵着妈的手,走过药店旧址。
她抬头问:“妈妈,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妈笑着说:“不知道哦,听说是个诊所。”
女孩点点头,低头看裙角。
那块蓝补丁,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像锁孔。
像音符。
像某种等着被唤醒的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