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野攥着那把扁钥匙,指头来回蹭着上面的音符。金属凉得扎手,冷气顺着手指往骨头里钻。这玩意儿太小了,比普通钥匙窄一圈,边角磨得发圆,像是被人攥了几十年。那音符是C调第一个音,刻得深,线条粗,不像是机器压的,倒像是拿刀尖一点一点抠出来的。他记得这钥匙是从王叔手里抠出来的——老人死的时候,五根手指死死扣着它,指甲缝全是黑泥。

王叔死在便利店后巷,脸朝下趴着,后脑凹了一块,像是被什么重东西砸过。可让林野起鸡皮疙瘩的是他的手——左手往前伸着,手指张开,像在抓什么。身底下压着张皱纸,红笔写着:“别去202”。

那天雨下得邪乎,血被冲成淡粉色,在地上爬出弯弯曲曲的线。林野蹲着,伞撑在头顶,雨水顺着伞骨砸在王叔背上。他没敢多碰,只摸了口袋。几张湿透的零钱,一把钥匙,还有一块儿童手表。表盘碎了,背面刻着:“给最爱的小云”。

他当时没多想。王叔是个怪老头,守着破店十几年,总嘟囔“它们回来了”“它们在听”。林野以为他又犯病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七分,收音机自己响了。

不是电池那种老式收音机,是墙上挂着的数字广播器,常年断电。可那天它突然出声,没频道,没杂音,就一段《致爱丽丝》,断断续续,音调低得像从井底往上冒,每个音拖着尾,像哭。

他关了,拔了插头。五分钟后,又响了。

第三次,他抄起扳手砸了它。

当晚,他梦见了那旋律。

醒来时,手指不自觉地在床沿敲,节奏一模一样。

现在想,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歪的。

三十七部手机泡在防腐液里,屏幕全在倒计时:72:03:11、72:03:10……这些手机是他从公交站座椅夹层、地下通道排水沟、冰柜背后翻出来的。每部都属于一个失踪的孩子。六到十二岁,男女都有,唯一共同点——都在这楼附近的琴行学过琴。

老师,是202的住户。

林野站在六楼尽头,消防斧扛在肩上,肩胛骨被压得发酸。他只穿了件灰蓝背心,胸口贴着创可贴,底下是昨晚划的口子。那一刀是他自己割的。为了试个念头。

他在拆一部儿童手表,密码试了七次,屏幕黑了,突然跳出一行字:“请输入监护人血样验证”。

他愣住。

下一秒,表带猛地收紧,针头从内侧弹出,扎进他手腕。他甩手扯下,一圈小血点留在皮肤上。血珠冒出来时,他忽然明白——这些不是通讯工具,是活体识别终端,得用血才能开。

他割破手指,滴了一滴上去。

屏幕亮了。

第一张照片,穿红裙的小女孩,坐在钢琴前笑。裙角右下缝着块蓝布补丁,歪歪扭扭,像颗斜的星星。

他认得那裙子。三十七张寻人启事上,每张都有。

他顾不上天台了。

天台那些手机,像墓碑排着,倒计时跳着。他原以为是警告,是毁灭的钟声。现在懂了——那不是终点,是启动信号。

真正的线索不在天台,也不在便利店。

在门后。

钥匙串还剩三把。只有这把扁的,能插进202的锁眼。其余两把,一把像信箱钥匙,另一把带锯齿,像是保险柜用的。他试过所有房间,都不对。唯独这把,插进去时会“咔哒”一声,像碰到了什么机关。

他记得那扇门。

锈得厉害,门框歪,门缝卡着半截红蜡笔。第一次来时,他轻轻一推,蜡笔往里挤了点,屋里突然炸出一声尖锐琴音——不是音乐,是警报。高,刺耳,三秒后戛然而止。他退后两步,再推,没反应。

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意外。

是“感知”。

像捕兽夹,看着不动,其实绷着劲。有人靠近,它就记,就分析,判断你是不是“对的人”。

对的人,听不到警报。

他会直接被放进去。

林野从桌边起身,脚步落在走廊。地板吱呀响了一声,他立刻停住,等三秒,再走。这不是迷信。他试过:脚步重了,五楼东侧的钢琴就响;呼吸乱了,天台的手机群就同步闪;心跳快了,某些东西就会启动。

他拿节拍器试过。

调到每分钟一百下,放五楼走廊。两分钟后,东侧传来剁肉声——哒、哒、哒、哒——节奏完全一样。

王叔生前最爱剁饺子馅,每天七点准时开始,声音透过楼板上来,整栋楼都听见。林野嫌吵,敲门骂过。王叔开门,满脸油汗,拎着菜刀,笑:“习惯了,不剁手痒。”

可王叔死后,那声音还在。

一分不差。

他当时不敢多想,只当是幻觉。直到第三天,在巷口看见“王叔”。

他去倒垃圾,远远看见个穿灰围裙的男人,弯腰翻垃圾桶。左手缺小指——和王叔一样。油渍围裙,裂口布鞋,全都对得上。

他喊了一声。

那人缓缓回头。

脸上没脸。

一片平,像被人抹平的蜡。

可那姿势,那低头的角度,那驼背的样子……全是王叔。

更吓人的是,那人抬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转身进巷子,消失在雾里。

林野追过去,地上只剩一滩蓝液,铁锈味。

他带回检测。成分像脑脊液,但混着一堆没见过的蛋白链,结构像病毒。

他开始怀疑,王叔到底死没死。

或者说,死的,是不是“人”。

五楼东侧他再没靠近过。自从那晚钢琴自己弹《致爱丽丝》,音调低得像从井底冒上来。他正要下楼,忽然听见琴声,不是录音,不是电子音,是真琴键在震,带着木头共鸣的质感。

他站在楼梯口,听了十七小节,然后停了。

屋里没灯,门关着,猫眼黑。

他贴门听,什么都没有。

可第二天,监控里看见了——

空房间,钢琴盖自己打开,琴凳滑出,一只苍白的手从暗处伸出来,按下第一个音。

手没指甲,青灰色,指节僵,动作却准。

弹完,手缩回去,盖子合上。

时间:凌晨3:14。

住户登记显示,那屋空了八年。

但他现在懂了,那不是偶然。

九个孩子都学过琴,老师是202的。线索在这儿,不是天台,不是便利店,是这扇门。

楼梯拐角有风,从通风口灌下来,带着铁锈味。林野贴墙走,每一步压着脚声。他穿软底工装鞋,鞋底薄,走起来几乎无声。军事训练营待过两年,潜行基础还在。

五楼灯坏了,走廊尽头只有窗缝透进的一线灰光。墙皮剥落,露出暗红砖块,像干了的血。202门虚掩着,蜡笔还卡在缝里,红蜡断口露着木芯,像枯骨茬。

他没用手推。

消防斧钩住门链,慢慢拉开,金属摩擦声轻得几乎听不见。门开条缝,他侧身挤进去,立刻贴墙静听。屋里没动静,连灰尘落地都听得清。

他屏住呼吸。

三秒。

五秒。

十秒。

确认没异样,才慢慢扫视。

屋里简单:床、床头柜、书架、衣柜,还有架立式钢琴。钢琴盖半开,琴凳上摊着本乐谱,第一页写着两个字:“别翻”。

字是暗褐色的,像干血,边缘晕开,透着陈年腥气。林野盯着它,心跳加快。他知道,越写“别碰”的,越可能是关键。

但他没碰。

目光扫过书架、抽屉、衣柜。没人住很久了,灰厚,连琴键都蒙着一层。可灰分布不均——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像被人常擦。

比如书架第二层。

《和声学教程》这本书,边上有指痕,比别的书突出半指宽。夹在一堆落灰的旧书里,唯独它干净。林野蹲下,发现书脊有细划痕,像指甲反复刮过。

他抽出来,一本日记本夹在里面,封皮脱落,纸发脆,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

翻开最后一页。

字歪,笔画抖,墨混着褐色斑块,已经发黑。“实验体072已具备初级模仿能力——能复现声音,能模仿动作,但还不会流泪。”

林野盯着这行字,呼吸慢了。

072。

他见过这编号。

饭团标签,王叔尸体上的条形码纹身,都是这体系。可“模仿能力”不是刚有的。五楼的剁肉声,节奏和王叔一模一样;巷口的“人”,站姿、衣服、耳道流的蓝液,全都复刻。系统不是在试,是在运行。

而且,运行很久了。

他翻日记,前面空白,只有最后一页有字。没署名,没日期。纸黄,边角卷,像是从大本子上撕的。他掏出记事本,对照手机序列号和失踪记录。九个孩子学琴,集中在三周前。他翻到第一张寻人启事,日期:2023年4月5日。

他抬头,看向日记夹层。

有张照片。

轻轻抽出,背面写着:“最后一次排练,2023.4.5”。

日期对上了。

照片正面,两个女人站在灰白建筑前。左边是钢琴老师,四十岁上下,手搭琴谱。右边是孕妇,穿白大褂,手里拿着块蓝布,裙角右下缝着补丁——歪,边不齐,像颗斜的星星。

林野手指一僵。

这补丁他见过。

三十七张寻人启事,每张右下角都缝着同样的蓝补丁。他原以为是家属标记,现在看,是统一的。

谁缝的?

为什么是这图案?

他把照片翻过来,用手机光照背面。纸面有压痕,浅。他撕下一页纸,用炭笔拓印,几道线拼出五个字:“B区-7实验室”。

B-7。

他想起来了。

便利店地下仓库的通风图上,标过这编号。他每天补货都路过那条废弃通道,铁门焊死,贴着“设备检修,禁止入内”。他从没进去过。

可现在想,那门后,才是开始。

他蹲着,脑子飞转。

孩子不是随机选的。都会弹琴,说明听觉敏感,节奏感强,大脑对声音识别强——是理想的实验对象。

钢琴课,是筛选。

老师是执行者,也是受害者。孕妇,可能是项目负责人。她手里的蓝布,或许是实验服。

补丁,是标记。

每个被选中的孩子,都会收到一件缝着蓝补丁的红裙。那是“已激活”信号。

而“小云”……

手表上刻着“给最爱的小云”。那补丁,是不是也缝在她的裙子上?她是不是三十七个之一?

林野突然喘不上气。

他想起三十七部手机的倒计时。

72小时。

还剩68小时。

意味着什么?

清除?释放?还是同步启动?

他把日记塞进包,抓起消防斧,准备走。

转身时,钢琴响了。

一个音。

C调,短促,干净,像有人按了一下就松手。不是自动,不是错音,是真有人弹。

林野僵住。

全身绷紧,手指死死攥住斧柄。他不动,连呼吸都停了。

琴凳上的乐谱,“别翻”那页,正在动。

不是风。

是自己在翻。

纸缓缓掀开,翻到第二页。

空白。

再翻,第三页。

还是空白。

直到倒数第二页,字出现了。不是写,是慢慢渗出来的,像墨从纸背爬上来。

“你看到了。”

字停住。

乐谱继续翻。

最后一页,原本空白,现在写着:“下一个,是你。”

林野后退一步,斧横在前。屋里没人,门没动,窗没开。可乐谱还在翻,越来越快,沙沙响,像有人急着翻到结尾。

他盯着最后一页。

那行字没消失。

“下一个,是你。”

他伸手,想扯下乐谱。

指尖刚碰纸,钢琴又响了。

这次是一段旋律。

《致爱丽丝》,不是错音,不是扭曲版。是正常的,流畅的,像专业演奏。音符清晰,节奏稳,从第一个音弹到第十七小节。

然后停了。

屋里静。

乐谱停在最后一页,那行字还在。

钢琴最右边的白键,边缘有一点暗红,像干血。

他没碰琴。

可他知道,那血,是从他手指上来的。刚才翻书架时,指腹划破了皮。血留在了书上,现在,出现在琴键上。

不是他碰的。

是琴自己,把血带过去的。

他缓缓后退,斧拖在地上。门还开着,蜡笔卡着。他不敢弯腰,怕触发什么。只能侧身挤出去,背贴墙,一步步退。

五楼走廊空荡。

他转身,快步往楼梯走。

刚抬脚,身后传来翻页声。

乐谱在翻。

他没回头。

脚步加快。

翻页声越来越急,像有人在追。

他冲上楼梯,一步跨两级,斧撞台阶闷响。六楼到了,掏钥匙,手抖,插了两次才对准。

门开,他闪进去,反手关门,锁死。

屋里静。

桌上收音机没响。

他靠在门上,喘。

背包里的日记本,隔着布料,轻轻震动。

像心跳。

他脱下包,打开拉链。日记本静静躺着,封面朝上。他伸手去拿,指尖一碰,寒意窜上来——纸竟然微温,像刚被人焐过。

翻开,最后一页的字变了。

不再是“072”。

而是:

“实验体001已苏醒。”

他猛地合上,心跳如鼓。

001?

他是第一个?

可他没学过琴。

没见过孕妇。

没穿过红裙。

除非……

他忽然想起。

小时候住三楼,母亲早死,父亲酗酒。某天半夜,他被琴声吵醒。偷偷出去,看见父亲坐在一架陌生钢琴前,弹《致爱丽丝》。那琴,他从没见过。

父亲弹得很慢,每个音像在挣扎。弹到第十七小节,突然停,转身看他,说:“你来了。”

然后笑了。

那笑不对——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却没动。

第二天,父亲失踪。警察搜了三天,只在天台找到一只鞋。

从那以后,他再也听不得《致爱丽丝》。

他抖着手打开手机,翻出一张旧照——母亲留的全家福。照片里,他三岁,坐在母亲怀里,穿红裙。裙角右下,缝着块蓝布补丁。

歪,边不齐,像颗斜的星星。

他猛地抬头,看窗外。

西斜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桌面。

那光,和照片里的角度一模一样。

他懂了。

那灰白建筑,就是这栋楼。

只是拍下了过去的样子。

B-7实验室,在地下。

他抓起消防斧,冲出门。

这一次,他不躲了。

他知道,他不是来查案的。

他是实验的一部分。

而“小云”,或许就是他忘了的名字。

他要去地下,找到铁门,打开它。

因为倒计时不是警告。

是召唤。

72小时后,系统完成同步。

所有复制体,所有记忆碎片,所有被封存的声音,都会回来。

而他,是最后一把钥匙。

脚步在楼梯间回荡。

他不再压着脚步。

他知道,它们已经听见了。

也知道,它们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