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锈锁与尘埃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乡道时,林墨的指尖已经在方向盘上掐出了红痕。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的机械女声消散在暮春的阴雾里,眼前那座青瓦灰墙的老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檐角垂落的蛛网在穿堂风里无声颤动。他熄了火,引擎的余温很快被潮湿的空气吸走,只剩下后备箱里祖母的骨灰盒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他这次归乡唯一的"行李"。
铁门的锈锁在钥匙插入时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是某种濒死的呜咽。林墨用袖子擦了擦锁孔周围的绿锈,十年前离开时仓促钉死的木板已经在风雨侵蚀下开裂,露出里面暗沉的木纹。当他终于掰开第三块朽木,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撞在斑驳的山墙上,又弹回来落进满院疯长的杂草里。
堂屋的光线比记忆中更昏暗。阳光被前院那棵歪脖子槐树切割成破碎的光斑,落在积了半指厚灰尘的八仙桌上。桌上的青瓷茶壶还保持着倾倒的姿态,壶嘴凝结的茶垢像干涸的血迹,旁边倒扣的粗瓷碗里,几只蜷曲的蟑螂尸体已经成了标本。林墨的目光掠过墙角的太师椅,椅垫上模糊的人形凹陷让他喉头发紧——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坐着缝补衣服的地方。
他在西厢房的旧木箱里找到了那个樟木匣子。铜锁早被岁月啃噬得失去了棱角,轻轻一掰就开了。褪色的枣红色毛衣躺在最上层,领口还留着母亲惯用的樟脑丸气味,针脚细密的袖口处有个被烟头烫出的小洞——那是他十五岁那年和母亲吵架时,故意用烟头烫坏的。林墨的指腹抚过那个焦黑的破洞,毛衣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有只冰冷的手从布料下攥住了他的手腕。
记忆在这一刻决堤。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也是这样站在西厢房门口,听着阁楼上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墨墨...救我..."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夹杂着某种硬物刮擦木板的锐响。他当时缩在楼梯转角,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直到呼救声变成一声沉闷的坠地声才敢抬头——母亲蜷缩在楼梯口,白色睡裙被鲜血浸透,手里还攥着一把断齿的桃木梳子。警察后来定性为"意外坠亡",但他永远记得母亲临终前望向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恐惧。
祖母的遗物比想象中少。林墨在床头柜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除了泛黄的地契,还有一串用红绳系着的铜钥匙,以及一本线装日记。钥匙的齿痕很深,像是经常被摩挲,其中最小的那把形状奇特,匙柄上刻着模糊的云纹。日记的纸页已经脆化,他小心翼翼翻开最后一页,铅笔字迹被水渍晕染得几乎难以辨认,但"血脉"和"断"两个字却异常清晰,像是用指甲刻在纸上的。
夜幕降临时,林墨在堂屋搭了张行军床。老宅的寂静比城市的噪音更令人窒息,只有挂钟的摆锤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晃,滴答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他裹紧了外套,却依然觉得冷,那种冷不是来自春夜的寒气,而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陈年灰尘和腐朽木头的味道。
凌晨三点十七分,阁楼传来了梳头声。
沙沙,沙沙沙。像是有人在用桃木梳子缓慢地梳理长发,每梳几下就停顿片刻,然后继续。林墨猛地坐起身,行军床的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记得很清楚,母亲坠亡后,他亲手用钉子封死了阁楼的门,那些钉子十年间绝不可能自己松动。梳头声还在继续,其间夹杂着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极了母亲生前每次帮他编辫子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