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阿九,四十岁,左腿有点瘸。在临安城南的文兴刻字铺里,我大概是最没存在感的刻工——别人刻《论语》《资治通鉴》,字体工整得能当字帖;我呢,只配刻些“南无阿弥陀佛”“当归三钱”“黄芪五片”的边角料。不是东家王掌柜故意欺负人,是我这双手不争气:左手扶木板总抖,右手握刻刀像捏着团棉花,刻“佛”字的竖弯钩能歪成月牙,刻“归”字的竖提能斜成劈柴。
铺子后院有棵老樟树,我刻坏的木板都堆在树下,久而久之堆成了小丘。王掌柜见了就叹气:“阿九啊,你这手艺,也就药铺、寺庙不嫌弃。哪天我这儿活字排版铺开了,你怕是连边角料都没得刻。”
我知道他没说假话。毕昇先生的活字印刷术传到临安这几年,不少书铺都开始用泥活字印话本,快得很——前儿隔壁“聚贤书坊”印《三国平话》,一天就出了五十本,比我们雕版刻三天还多。可王掌柜老顽固,说“雕版的字有魂,活字的字是死的”,硬是守着老手艺,只偶尔接些活字排版的小活,还得让手艺最好的张师兄盯着。
我的日子过得像铺子里的旧墨锭,没滋没味。每天天不亮,我拄着拐杖挪到刻字台,磨墨、铺纸、描红,刻完十张“南无阿弥陀佛”,就到了晌午。下午再刻些药铺的药方子,傍晚收工时,掌灯的小徒弟会扔给我半个炊饼,我就坐在老樟树下啃,看张师兄他们刻完的《论语》版片在灯下泛着光,字里行间都是我望尘莫及的工整。
唯一的盼头,是傍晚时分瓦舍的李老栓来送话本底稿。李老栓是瓦舍的说书先生,留着山羊胡,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每次来都揣着个油布包,里面是他新编的话本,比如《武松打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王掌柜待见他,因为他的话本好卖,书商们蹲在铺子门口等,印出来当天就能卖光。
每次李老栓来,我都躲在柱子后听。他嗓门亮,讲起话本里的情节眉飞色舞:“上次我讲‘宋太祖雪夜访赵普’,底下听众拍着桌子喊‘再讲一段’!这次我改了改,加了段太祖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赵普出来扶他,显得更亲近——阿九,你说这情节好不好?”
我每次都点头,却不敢多说。我怕一开口,他就发现我是个连“赵”字都刻不工整的废人。
宣和三年三月,临安城连下了三天雨。铺子里的活突然多了起来:寺庙要印一百本《金刚经》,药铺要刻五十张药方,还有李老栓的新话本《宋太祖雪夜访赵普》,说好了十五天内刻完,瓦舍等着开讲。
张师兄被派去刻《金刚经》,另外两个徒弟刻药方,王掌柜盯着活字排版的活,转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阿九,李老栓的话本,你去刻。”
我手里的刻刀“当啷”掉在桌上:“掌柜的,我……我不行啊,我刻不好人物名字,‘赵普’的‘赵’字,我总刻歪……”
“没人让你刻人物名字,”王掌柜打断我,扔过来一叠底稿,“你刻旁白,比如‘雪夜,太祖冒雪出宫’‘赵府门庭,灯笼高挂’,这些字简单,你别再刻错了。”
我还是怕,可看着王掌柜的脸色,只能点头。那天晚上,我没回住处,在刻字铺里通宵磨墨。墨是新研的松烟墨,磨得浓得能拉出丝,我把“雪”“夜”“宫”“门”这些字在纸上描了又描,直到手指都酸了,才敢往梨木板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