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风是腥的,混着江水的潮气、码头货轮的铁锈味,还有这个城市挥之不去的鸦片烟土和欲望蒸腾出的奢靡废气。黄包车的铃铛叮当作响,插着各国旗子的轿车不耐烦地鸣着喇叭,穿长衫的与着洋装的摩肩接踵,卖报童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号外号外!青帮大佬顾四爷昨夜遇刺!租界戒严!”
一辆黑色斯蒂庞克悄无声息地滑过拥挤的街道,路人不自觉地向两侧避让。车内,顾柒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父亲顾四爷惯常坐的位置空着,只余一丝冷冽的雪茄余味,和她指尖缠绕不去的血腥气。
昨夜法租界公馆的书房,枪声乍起,烛火摇曳着熄灭。她扶住父亲颓然倒下的身躯,温热的血浸透了她湖绿色杭绸旗袍的袖口,洇开一片暗沉。那双曾执掌上海滩半壁地下江山、抚过她头顶的手,在她掌心变得冰冷僵硬。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父亲气若游丝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帮务,不是仇家,只是:“柒柒……别信……沈……”
别信沈砚池。
车窗玻璃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那眼里没有泪,只有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雾,雾霭之下,是正在凝固的钢铁。
车子驶入顾公馆所在的僻静马路,铁艺大门前已是车马辏辐,黑压压一片尽是来吊唁的人群。白色挽幛在风中飘荡,哀乐低回,与公馆内压抑的哭泣声、门外记者镁光灯的爆闪交织成一曲光怪陆离的挽歌。
车门打开,一只踩着黑色麂皮高跟鞋的脚稳稳落地。顾柒柒深吸一口气,将那丝血腥气压回肺底,挺直了背脊。
她不再是顾四爷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她是顾家最后的门面,是这摇摇欲坠的王国暂时唯一的支柱。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怜悯的、试探的、幸灾乐祸的、野心勃勃的。
灵堂肃穆,父亲的巨幅遗像悬挂正中,香烛燃烧的气味浓得呛人。她一身重孝,跪在灵侧,向每一位上前致意的宾客还礼。动作标准,神情哀戚,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透着一股疏离的脆硬。
视线偶尔掠过人群,下意识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沈砚池。她父亲最倚重的智囊,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昨夜出事时,他不在。今晨电话拨过去,是他秘书接的,只说沈先生在处理急务,稍后便到。
什么急务,能比父亲的死更重要?
心口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吊唁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低语声像潮水般漫过灵堂。顾柒柒抬眸。
他来了。
沈砚池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外面罩着同色大衣,身形挺拔,步履从容。他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疲惫,目光与她有一瞬的交汇,深沉难辨,随即移开,上前,在顾四爷灵前郑重三鞠躬。
一切无可指摘。
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个穿着最新式洋装、戴着白色宽檐帽的女子。那女子妆容精致,眉眼间是留洋带回的自信与疏骄,她微微依偎着沈砚池,姿态亲昵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