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十年代末,浪潮奔涌。

一座被时代镀上铁锈色光辉的国营大厂,迎来了一位信奉数据与铁腕的新厂长,和一条价值千万、从西德进口的精密生产线。

裴声,是厂里最后一位配得上“匠人”二字的老钳工。

他的手,能感知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他的世界,由机油的芬芳、金属的轰鸣和绝对的精准构成。

梁宗盛,是那位意气风发的新厂长。

他的眼,只看得到报表上的赤字与利润;他的世界,由规章、效率和不容置喙的权威组成。

故事,始于一张十块钱的罚单。

为了一滴溅落的机油,为了一道被新规定义为“违章”的旧日习惯,匠人的尊严被这微不足道的金额彻底碾碎。

这不是一个关于金钱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扳手与王冠的对决。

当一个时代视若珍宝的匠心,被另一个时代弃如敝履的规则所羞辱,沉默的齿轮,开始酝酿一场吞噬一切的风暴。

裴声决定用他毕生所学,为那条冰冷的生产线,也为自己被折断的傲骨,举行一场最盛大、最精确、也最悲壮的葬礼。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也是两个时代的挽歌。

在轰然倒塌的钢铁巨兽之下,埋葬的,究竟是谁的功勋,谁的罪过,谁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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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修车间里,空气永远是温热的,混杂着金属切削液特有的甜腥气和老旧风扇徒劳的嗡鸣。

裴声的白布手套已经看不出本色,浸满了油污,却依旧稳定。

他手中的千分尺没有一丝颤动,目光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手中这枚小小的轴承。

“0.02毫米。”他轻声自语,声音被巨大的车床声响吞没。

公差之内,完美。他满意地放下轴承,摘下手套,露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壮,却异常灵巧的手。

这是他的王国,每一台机器的脾性,每一个零件的宿命,他都了如指掌。

“裴师傅,歇会儿吧。”年轻的徒弟赵小川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泡得浓黑的酽茶。

裴声接过,没有喝,只是用手握着感受那份温度。他望向车间另一头,那里被一道崭新的玻璃墙隔开,里面是一片洁净得刺眼的光明。巨大的、通体银灰的机械巨兽安静地匍ک着,那是厂里花了血本从西德进口的全自动生产线。它有自己的恒温恒湿空调,有专门穿防尘服的年轻技术员,与裴声所在的这个油腻、嘈杂的老车间,宛如两个纪元。

“那就是个娇小姐。”裴声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不屑,“离了那些伺候它的大学生,屁都不是。”

赵小川嘿嘿一笑,不敢接话。他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也知道全厂只有师父敢这么说。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脆、坚定,与车间的混乱鼓点格格不入。新上任的厂长梁宗盛,带着几个干部,出现在车间门口。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干净得能照出人影,脚下的皮鞋一尘不染。他的目光锐利,扫过车间的每一个角落,眉头越皱越紧。

“脏、乱、差!毫无纪律性!”梁宗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还是国营大厂的车间吗?简直就是个废品回收站!”

工人们的动作慢了下来,车床的噪音似乎也减弱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