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宗盛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裴声的工位上。准确地说,是定格在裴声脚边地面上的一小滩油渍上。那是在给一台老旧镗床更换液压油时,不小心滴落的几滴。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它本不显眼。

“你,叫什么名字?”梁宗盛指着裴声。

“裴声。”裴声站直了身体,平静地回答。

“地上的油,是你弄的?”

“是。”

“按照新颁布的《车间环境管理条例》第十七条第三款,作业期间造成环境污染,罚款十块,记过一次,全厂通报。”梁宗盛的声音冰冷,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他身边一个干部立刻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十块钱。

在八十年代末,对于一个普通工人,这不是一笔可以忽略不计的钱。但对于裴声这样的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支柱,这无关金钱,关乎颜面。全厂的人都知道,裴声的手艺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几十年来,别说罚款,连一句重话都没人对他说过。

赵小川的脸涨得通红,想替师父说几句,却被裴声一个眼神制止了。

裴声看着梁宗盛,一字一句地开口:“梁厂长,这台老镗床漏油,密封圈老化了,我打了报告,申请更换的报告还在你办公桌上压着。”

“我问的是地上的油,不是机器里的油。”梁宗盛毫不退让,“报告我会批,规矩也要守。难道机器旧,就可以成为我们管理落后的理由吗?今天罚你这十块钱,就是要给全厂立个标杆!从我梁宗盛到任的这一天起,这座工厂,必须姓‘规矩’!”

他说完,不再看裴声一眼,转身带着人,走向那片被玻璃墙隔开的光明地带。

裴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能感觉到全车间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惊愕,也有些许的幸灾乐祸。他一生骄傲,从未受过如此羞辱。这不是一次批评,这是一场示威。新来的厂长,拿他这块最硬的骨头,来祭自己的新旗。

那张薄薄的罚单很快被送了过来。裴声接过,看着上面用钢笔写下的“十元”字样,以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梁宗盛”。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渗人。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递给那个来送罚单的小干部。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张罚单,仔仔细细地,将地上的那滩油渍擦得干干净净。他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那纸片揉进水泥地里。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张浸透了油污的罚单,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自己上衣最里层的口袋,紧贴着胸口。

那晚,裴声没有回家。他在车间里待了一整夜。他把自己所有的工具——那些德国进口的、擦得锃亮的扳手、卡尺、锉刀,一件件拿出来,摆放整齐,用绒布反复擦拭,对着灯光,审视着它们完美的刃口和冰冷的寒光。

它们是他一生的荣耀,是他尊严的延伸。

而今天,有人告诉他,这份荣耀,这份尊严,连同他四十年的心血,只值十块钱。

2

第二天,裴声没有出现在车间。这是四十年来的头一遭。赵小川心急如焚,跑到裴声的宿舍,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厂里关于昨天那件事的议论已经传遍了每个角落。有人说裴师傅这是撂挑子了,有人说新厂长杀鸡儆猴,做得太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