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盛对此置若罔闻。他在全厂干部大会上,再次强调了纪律的重要性,并将对裴声的处罚作为正面典型,要求各车间引以为戒。他宣布,为了迎接那条千万生产线的正式投产,全厂将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纪律整风运动”。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梁宗盛激昂的声音在回荡。会计科的喻秋白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圈。她认识裴声,那是一位沉默寡言但内心温和的长者。她父亲还在世时,两人是最好的朋友。她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把工厂当家的老人,会因为一滴油而被如此对待。
而裴声,此刻正坐在城市的另一头,一家尘土飞扬的小酒馆里。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一瓶劣质白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酒馆里人声嘈杂,说着家长里短,说着物价飞涨,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老人。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带着一群徒弟,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关,在车间里连着睡了一个月。那时候的厂长,亲自给他们端来肉包子,拍着他的肩膀说:“裴声,你就是咱们厂的定海神神针!”
他又想起十年前,他亲手改造的一台设备,为厂里节约了上百万的成本。奖状和奖金送来时,他只留下了那张红纸,把钱都分给了车间的兄弟们。他说,手艺人的脸面,比钱金贵。
那些日子,都去哪儿了?
铁锈的气味,曾是他最熟悉的故乡的味道。而现在,他嗅到的,只有冰冷的、被遗弃的尘埃气息。旧人,似乎注定要被新的时代所淹没,连哭声都不会被听见。
他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反方向走去。那里是市图书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裴声都没有去上班。他办了“长期病假”,每天准时出现在图书馆的外文科技阅览室。他曾经跟随苏联专家学过一年俄语,后来为了钻研技术,又自学了德语。虽然口语不行,但阅读那些技术资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找出了所有关于西德“克虏伯K3000”型精密冲压生产线的资料。那是梁宗盛引以为傲的那条生产线的同系列产品。厚厚的德文原版手册,在他手中一页页翻过。他看得极其仔细,不仅看操作流程,更看内部结构图、液压系统图、电路控制图……
图书馆管理员注意到这个奇怪的老人。他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不看报纸,不看小说,只抱着那些天书般的德文图纸,一坐就是一天。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神,专注而炽热,仿佛一个饥饿的人看见了面包。
喻秋白是在第三天找到他的。她拿着家里熬的鸡汤,找到了图书馆。看到裴声那一瞬间,她鼻子一酸。老人瘦了,眼窝深陷,下巴上长出了灰白的胡茬。
“裴伯伯。”她轻声喊道。
裴声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秋白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喻秋白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您别跟梁厂长置气了,他那个人就那样,对事不对人。我替他给您道个歉,您消消气,回厂里吧,大家都想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