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声摇了摇头,指着面前的图纸,说:“秋白,你看这个。”

喻秋白凑过去,完全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线条和德文标注。

“这是艺术品。”裴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音,“每一个齿轮的啮合,每一个阀门的开启,都计算得分毫不差。设计它的人,是个天才。这是工业文明的结晶,是人类智慧的王冠。”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赞叹,甚至是一种虔诚。喻秋白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懂。”裴声忽然说,声音低沉下去,“梁宗盛,他不懂。他只知道这东西值一千万,能带来多少利润。他把它当成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他不知道,这东西有生命,有灵魂。你不尊重它,它就会毁了你。”

“裴伯伯,您这是什么意思?”喻秋白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裴声没有回答,他合上手册,目光投向窗外。图书馆外,一棵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秋天要来了。

“回去吧,秋白。”他说,“告诉他们,我的‘病’,还要再养一阵子。”

喻秋白带着满心的疑虑和担忧离开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又重新埋首于那些图纸之中,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孤独而又执拗。她不知道,那不是一个老工人在学习新技术,那是一个顶级的刺客,在研究他目标的骨骼与血脉,寻找那个最致命的要害。

3

一个星期后,裴声销了假,回到了工厂。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抱怨新规矩,不再对那条新生产线冷嘲热讽。他每天准时上下班,沉默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车间里的老伙计们想跟他聊几句,他也只是点点头,不多言语。那张十块钱的罚单,似乎真的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

梁宗盛对此很满意。在他看来,裴声的“服软”,证明了他的铁腕管理是有效的。这只最难驯服的“老猴子”已经被镇住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在一次会议上,他还不点名地表扬了裴声“思想转变快,积极拥抱新变化”。

只有赵小川和喻秋白觉得不对劲。赵小川发现,师父虽然话少了,但在工具台前待的时间却更长了。他常常一个人,对着一些废旧的零件发呆,手里拿着卡尺,不停地测量、记录。那些数据,他都记在一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上。

喻秋白则是在下班后,几次看到裴声没有回家,而是绕到新车间外,隔着那面巨大的玻璃墙,久久地凝视着里面那条生产线。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痴迷,有惋惜,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冷酷。

“裴师傅最近好像对新设备很感兴趣。”一次,梁宗盛在走廊上碰到喻秋白,状似随意地说道。

“裴伯伯一辈子就爱跟机器打交道。”喻秋白谨慎地回答。

“是啊,老一辈工人,有热情,有干劲,就是思想跟不上时代了。”梁宗盛背着手,用一种胜利者的口吻说,“不过没关系,事实会教育他们。你看,那条生产线,一条线顶你们一个老车间。这就是科学,这就是效率。个人的经验主义,在它面前,不值一提。”

喻秋白低下头,没有接话。她觉得梁宗盛的话,像一把精密的尺子,能衡量出所有东西的价值,却唯独量不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