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它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比设计它的人更了解它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会如何“水土不服”。他知道它最强壮的地方,也洞悉了它最脆弱的命门。
那本记录着数据的小本子,内容越来越厚。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这条生产线的核心参数、运行极限和材料强度。
精密之尺,确实量不出人心。梁宗盛用他的尺子,量出了裴声的“利用价值”。而裴声,也在用他的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座千万帝国,走向毁灭的距离。
4
秋意渐浓,厂区里的梧桐树叶子大片大片地落下,铺了一地金黄。那条德国生产线已经正式投产一个月,运行平稳,效率惊人,产量是过去的三倍。梁宗盛在全厂的总结大会上意气风发,将这一切归功于科学的管理和先进的技术。裴声的名字,作为“新老技术结合的典范”被提及,获得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裴声坐在台下,面无表情。他看着台上口若悬河的梁宗盛,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而不自知的囚犯。
复仇的念头,早已不是一时的冲动。它在他的脑海里,经过了无数次的推演和计算,变得如同他手中打磨出的零件一样,冰冷、坚硬、且无比精确。他不是要搞一次简单的破坏,不是要出胸中一口恶气。他要做的,是一场完美的、无法挽回的、艺术品级别的“谋杀”。
他要杀死的,是这条千万生产线的“灵魂”。
他已经找到了那个“灵魂”所在。不是最复杂的中央处理器,也不是最庞大的液压总泵。那是整条生产线的心脏——一台由特殊合金锻造的主驱动齿轮箱。它负责将主动力精准地分配给每一个工位,所有的节拍、速度、力量,都源于它的完美运转。
这个齿轮箱,是德国工程师的骄傲。它被设计成一个几乎无法被摧毁的整体。外壳用的是特种钢,内部的齿轮啮合精度达到了微米级,并且在恒定的油浴中工作,理论上可以使用五十年而无需大修。手册上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严禁任何非授权的拆解,任何试图打开它的行为,都将导致不可逆的结构性损伤。
这,就是裴声的目标。
他开始为这场“谋杀”做准备。这需要耐心,和绝对的隐秘。
他利用自己“顾问”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向设备科申请了一批材料。其中包括一些高强度的研磨砂,几瓶化学性质极其稳定的溶剂,还有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电子元件。设备科的人看他是为新生产线办事,又是梁厂长面前的红人,一路绿灯,无人过问。
他白天依旧在老车间工作,帮新车间解决一些小问题,表现得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可靠。但到了晚上,他宿舍的灯,总会亮到深夜。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实验。他将那些研磨砂,用不同的溶剂调和,测试它们的悬浮性和附着力。他需要一种特殊的混合物,它必须能够长时间悬浮在机油中而不沉淀,并且在特定的温度和压力下,才会释放出它那致命的磨损能力。
这像是在调制一种慢性毒药。
他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齿轮的转速、扭矩、工作温度,以及那种特殊合金的硬度和脆性。他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破坏不能太快,否则会立刻被发现;也不能太慢,否则等不到他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