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让这条生产线,在最辉煌、最万众瞩目的时刻,在所有人——尤其是梁宗盛的面前,轰然崩塌。它要在以最高效率运转时,自己把自己碾碎。
齿轮箱里那些精密齿轮的低语,在他耳中,不再是工业的颂歌,而是复仇的、越来越响亮的前奏曲。
喻秋白来看过他几次,送来一些自己做的饭菜。她总觉得裴声的状态很奇怪,他瘦得更快了,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睛里常常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灼人的光。
“裴伯伯,您要注意身体。”她担忧地说,“您是不是还在为之前的事……心里不舒服?”
“没事。”裴声总是这样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问一些厂里的近况,问喻秋白的工作。他甚至会和蔼地问起她父亲过去的一些趣事,仿佛在刻意营造一种温情的假象。
但有一次,喻秋白临走时,无意中瞥见了他桌上的草稿纸。上面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零件图,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德文单词。其中一个单词,她恰好认识——“Ermüdung”,疲劳。
她不懂技术,但她能感觉到,那张纸上透出的,不是一个技术顾问的研究热情,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赵小川。这个年轻的徒弟也同样感到不安。
“师父最近总让我帮他找一些废弃的齿轮和轴承,”赵小川压低声音说,“他还问我,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新车间的夜间巡逻。”
两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们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他们谁也无法想象,这场风暴的中心,会是那条代表着工厂未来的生产线。他们更无法理解,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那张十块钱的罚单,和一个手艺人被碾碎的尊严。
5
夜,深了。
整座工厂都沉睡在黑暗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空旷的厂区里投下寂寥的光晕。远处的城市,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
裴声宿舍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条微弱的光缝。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机油混合的奇特气味。一张大桌子上,铺满了从图书馆复印来的“克虏伯K3000”的结构图纸。旁边,放着一个酒精灯,一个小烧杯,还有几瓶贴着手写标签的化学试剂。
裴声没有开大灯,只在桌角点了一盏台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眼窝深陷,神情如同一个正在进行神圣仪式的炼金术士。
他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烧杯里,是深褐色的润滑油,与那台德国机器里用的一模一样。他用滴管,小心翼翼地滴入几滴自己调配好的、如同墨汁般的悬浊液。然后,他将烧杯放在酒精灯上,缓缓加热。
他需要模拟齿轮箱在高速运转时内部的温度和环境。
随着温度升高,烧杯里的液体开始变得浑浊。那些原本均匀悬浮的、比粉尘还细微的研磨颗粒,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后,仿佛被激活了。它们不再温和,而是开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粘附性,牢牢地吸附在裴声投入烧杯的一小块金属片上。
成了。
裴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眩晕。这半个多月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推演着每一个细节。酒精、图纸、深夜的孤独,这些成了他唯一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