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唤名

陈默是被大巴车的颠簸晃醒的。

窗外的雨还没停,灰绿色的山被雨丝泡得发沉,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要往车窗上淌。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雾,他用指节擦了擦,能看到山脚下蜿蜒的土路,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沟,黄黑色的泥水顺着沟纹往低处流,像两条缓慢爬行的蛇。

他捏着口袋里皱巴巴的死亡证明,纸边被汗水浸得发潮,磨得指节发疼——父亲走了,脑溢血,凌晨三点,邻居王婶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手机里还存着上周和父亲的通话记录,父亲的声音带着点咳嗽,说“村里最近雨多,后山的竹子倒了好几棵,等你回来,爸给你做竹椅”,现在那声音没了,只剩下听筒里的电流声,还在记忆里嗡嗡响。

大巴在镇上的站点停下,雨点子砸在铁皮棚上,噼啪响,像有人在敲碎玻璃。陈默拎着行李箱下来,鞋底刚沾地就陷进泥里,黄黑色的泥点子溅到裤脚,带着股湿腥的土味,混着远处杀猪铺飘来的血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默默?”

有人喊他,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熟悉的沙哑。陈默抬头,看到大伯陈建国站在不远处的三轮车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领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拎着个褪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纸钱和香,香杆从袋口探出来,被雨打湿,蔫蔫的。

“大伯。”陈默声音发哑,他有三年没回青竹村了。上次回来还是父亲六十岁生日,那时父亲还能扛着锄头去地里,现在人却没了。大伯走过来,接过他的行李箱,轮子上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路不好走,我骑三轮送你回去。”

三轮车开在土路上,颠簸得厉害,陈默坐在车斗里,手抓着车沿,看着路边的竹子往后退。青竹村藏在山坳里,全村人都姓陈,房子沿着一条小河建,河边的竹子长得密,风一吹,竹叶哗哗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河面上飘着些碎竹片,被雨水冲得打转,偶尔能看到几只鸭子,缩着脖子躲在竹丛下,羽毛湿得贴在身上。

快到村头时,陈默看到了自家的老房子。土坯墙被雨水淋得发黑,门口挂着两串白幡,幡角被雨打湿,垂在门框上,像两条哭丧的舌头。院子里堆着纸人纸马,纸人的脸涂得惨白,眼睛是用墨点的,直勾勾地盯着路,看得人心里发毛。几个穿黑衣服的亲戚坐在门槛上,看到三轮车,都站起来,眼神里带着点同情,又有点别的什么——像藏着话,欲言又止。

灵堂设在堂屋,父亲的遗像挂在正中间,黑白色的,是去年拍的,嘴角还带着点笑。遗像下面摆着棺材,盖着块红布,布角垂在地上,沾了些纸钱灰。烛火在遗像前摇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个随时会走下来的人。陈默走过去,跪在地垫上,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冰凉的水泥地,眼泪才终于掉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默默,节哀。”堂婶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手帕,蓝格子的,洗得发白,“你妈卧病在床,听说你爸走了,哭晕了好几次,现在还在里屋躺着,你去看看她。”

陈默点点头,起身往里屋走。里屋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光从缝里漏进来。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挂着泪痕。听到脚步声,母亲缓缓睁开眼,看到陈默,嘴唇动了动,“默默……你爸他……”话没说完,又开始哭,手抓着陈默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你爸走前还说,要给你留着他腌的腊肉,在厨房的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