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暂时洗刷了贫民区常有的污浊气息。阳光晒在刚刚糊好的草筋泥补丁上,氤氲出淡淡的水汽。

朱福友和陈丰兵将潮湿的干草抱出来摊开晾晒,忙活完,两人坐在窝棚口,享受着这难得的雨后暖阳。身体的疲惫和伤处的隐痛,在阳光的抚慰下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哥,这下晚上能睡个踏实觉了。”陈丰兵满足地眯着眼,像只晒太阳的大猫。

朱福友笑了笑,刚想说话,就见隔壁窝棚那个总是咳嗽的老伯,拄着根棍子,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伯姓吴,具体名字没人知道,大家都叫他吴老伯,是个孤寡老人,平时很少出门。

吴老伯手里捧着两个小小的、有些发青的野果子,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沙哑:“后生……听……听说你们前几日遭了罪……这两个山稔子,不值钱……甜甜嘴……”

老人眼神浑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善意,递果子的手干枯如树皮,微微颤抖着。

朱福友连忙站起身,小心地接过那两个还带着水珠的小果子:“吴老伯,这怎么好意思……您留着吃……”

“拿着,拿着……”吴老伯摆摆手,又咳嗽了两声,“俺吃不动了,牙口不好……你们年轻,吃了长力气……”说完,也不等朱福友再道谢,便又拄着棍子,慢吞吞地挪回了自己的窝棚。

看着手里那两个小小的、甚至有些涩口的野果,朱福友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这是来自同样挣扎求存的邻居的最朴素的关怀。

陈丰兵拿起一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酸得他龇牙咧嘴,却又嘿嘿傻笑:“是山稔子,还没熟透,酸!但吴老伯的心意是甜的。”

朱福友也咬了一口,强烈的酸涩过后,喉间确实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回甘。他慢慢咀嚼着,目光看向吴老伯那低矮安静的窝棚,心中暖流涌动。在这冰冷的世道,底层的小人物之间,往往存在着这种不引人注目却真实无比的温暖。

下午,郑学寿又来诊脉。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除了药包,还带来一小袋陈米,虽然不多,但足够两人吃两三顿稀粥了。

“别推辞。”郑老看出朱福友要拒绝,抢先说道,“不是白给你们的。老夫后屋柴棚堆了不少旧药渣和干草,碍事得很。你们两个小子要是还有力气,帮老夫清理出去,搬到后面空地晒干了当柴火。这米,就算是工钱。”

这理由找得蹩脚却又无法拒绝。朱福友知道,这是郑老变着法儿接济他们,又顾全了他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哎!郑老您放心!包在俺身上!”陈丰兵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干劲十足。

清理柴棚是脏活累活,积年的灰尘和霉味呛得人直咳嗽。但朱福友和陈丰兵干得格外卖力。朱福友身体未愈,动作慢些,主要指挥和搭手;陈丰兵则像头不知疲倦的小牛犊,一趟趟地将杂物搬运出去。

忙碌间,巷口似乎有几个身影晃过,朝这边张望了一下。朱福友警惕地抬头望去,那几人却迅速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看衣着打扮,像是黑水帮最底层的帮众。

没有挑衅,没有言语,只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和提醒,仿佛在说:“我们看着你们呢。”

朱福友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低头干活。这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比直接的冲突更让人窒息,它提醒着你,你始终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陈丰兵似乎也感觉到了,搬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朱福友。朱福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

郑学寿在一旁整理药材,似乎也瞥见了巷口的情况,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有些事,不是他一个老郎中能改变的。

活干完了,柴棚清爽了许多。郑老果然“支付”了那袋陈米作为工钱。临走前,他状似无意地对朱福友低声道:“近日城里风声有些紧,码头上好像在查什么私货……你们没事,少往那边凑。”

朱福友心中一动,郑老这是在用他的方式提醒他们避开可能的麻烦。他郑重地点点头:“谢郑老,我们记住了。”

提着那袋沉甸甸的米回到窝棚,两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既有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踏实感,也有被监视的压抑,还有对郑老和吴老伯善意的感激。

傍晚,朱福友亲自熬了粥,米香虽然清淡,却足以慰藉饥肠。他还把吴老伯给的那个野果子捣碎了,将那点微乎其微的汁液挤进粥里,算是增添了一点风味。

“哥,这粥真香!”陈丰兵捧着碗,喝得呼噜作响。

朱福友慢慢喝着粥,看着夕阳的余晖将小巷染成温暖的橙色,邻居们陆续回来,窝棚里升起缕缕炊烟,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打闹。

吴老伯的咳嗽声隐约传来,郑老提着药箱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巷口。

监视的视线或许仍在暗处,黑水帮的阴影依旧笼罩。

但此刻,这一碗温暖的粥,邻居笨拙的善意,长者无声的关怀,兄弟并肩的劳作,构成了生活粗糙却坚实的底色。

活着,固然艰难。但活着,也总有一些瞬间,值得去守护和珍惜。

矛盾如同远处沉闷的雷声,暂时隐于云端。人间的温暖,则在生活的缝隙里,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