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浮梁窑火,釉缸里的人脸
饶州府浮梁县的天,总蒙着层灰。不是云,是瓷窑烧了几百年的烟,混着水汽,粘在天上,把太阳都染成了淡金色,照在满城的瓷窑上,像给无数个黑窟窿镶了道边。
县东头的辛家窑,是浮梁最扎眼的存在。不是因为窑大,是因为那窑火——别人家用松木烧窑,火是红的、黄的,辛家窑的火,夜里看是幽碧的,像鬼火,飘在窑顶,能映得半条街的瓷坯都发绿。还有那股味,不是桑柴的焦香,是甜腥气,像血混着釉料,飘在巷子里,路过的人都得捂鼻子,说“辛家窑的釉里红,是拿命烧的”。
阿青是三个月前进的辛家窑。
她爹是个烧窑的老工匠,去年在别家窑里被塌下来的窑顶砸断了腿,家里断了活路,牙婆拿着辛家窑的契书,说“辛家给的月钱是别家的两倍,管吃管住,就是得签死契,干满五年才能走”。她娘哭着把她推给牙婆,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爹用的旧画坯刀,说“青儿,要是不对劲,就拿着这刀跑”。
辛家窑的工头姓胡,脸是青灰色的,手上总沾着釉料,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红,像血。他把阿青领到画坯房,指着最里面的位置:“你跟着小满学,她是这儿最好的画坯工,好好学,别多嘴,辛家的规矩,坏了要掉舌头的。”
阿青第一次见小满,是在画坯房的窗边。小满穿着灰布裙,头发用根红绳绑着,手里拿着支细笔,正在给个瓷瓶画釉里红的缠枝莲。她的手很稳,笔锋细得能画出莲瓣上的纹路,釉料是深红色的,沾在笔上,像刚凝住的血。
“你叫阿青?”小满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瓷坯,“以后你就跟我学调釉、画坯,记住,辛家的釉料不能乱碰,尤其是朱砂釉,调的时候要戴手套,别让釉料沾到皮肤。”
阿青点了点头。她觉得小满很温柔,不像胡工头说的“规矩多”,可小满的眼睛里总蒙着层雾,像有心事,而且她说话的时候,总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喉咙,像那里不舒服。
画坯房里的工匠都很沉默。没人说话,只有笔划过瓷坯的“沙沙”声,和调釉时釉料碰撞的“叮叮”声。阿青偶尔抬头,能看到工匠们的脸都很白,眼神空洞,像提线木偶,尤其是调朱砂釉的工匠,手上都戴着厚厚的布手套,调完釉,手套摘下来,里面的手指是红的,像被釉料染透了。
“他们怎么了?”有次阿青趁小满不注意,偷偷问旁边的老工匠。老工匠是个哑巴,只会比划,他指了指辛家窑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恐惧。
阿青没懂,只觉得心里发毛。
半个月后的一天,胡工头说要赶制贡品,让画坯房的人连夜干活。夜里的画坯房很静,只有几盏油灯亮着,光昏黄的,照在瓷坯上,像一张张苍白的脸。小满突然说肚子疼,让阿青先帮她调朱砂釉,“记住,按比例来,朱砂粉和釉水的比例是一比三,别多放,也别少放”。
阿青点点头,走到调釉缸前。调釉缸是青陶的,很大,能装两个人,缸壁上沾着厚厚的釉料,是深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她按小满说的比例,往缸里加朱砂粉和釉水,然后拿起木勺,开始搅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