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突然冲了出去。书包带子彻底断了,铁锹咣当一声砸在田埂上。他追着那点飘忽的煤油灯光,鞋底碾过倒伏的麦子,发出黏腻的挤压声。
老支书的烟袋锅彻底熄了。黑暗里只剩下阿福的脚步声,还有麦子被踩断的脆响。远处传来铁锹铲土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
"庚申年亥时。"老支书突然说。他弯腰捡起那半截青花碗,碗底的刻痕沾着泥,"是阿福他娘死的时辰。"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麦田深处传来阿福的哭声,混着铁锹挖土的闷响。老支书的解放鞋碾过田埂,往声音的方向走。
"别跟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可我的脚自己动了。泥土吸着鞋底,每走一步都像有人在往下拽。倒伏的麦秆上沾着黏液,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
铁锹声停了。阿福跪在土坑边,坑里躺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头干枯的手指骨。
煤油灯搁在包袱旁边。灯罩裂了道缝,有东西从里头渗出来,黑乎乎的,像凝固的血。
阿福的肩膀抖得厉害。他伸手去碰那根指骨,指尖刚挨上,整片麦田突然尖叫起来。
这次不是呜咽,是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捂住耳朵,可声音往骨头缝里钻。那株最早听见哭声的麦子猛地从土里弹起来,根须缠着碎瓷片,像鞭子一样抽在阿福背上。
包袱皮彻底散了。白骨堆里滚出半片青花碗,碗底朝上,刻着"庚申年亥时"。
阿福的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他抓起铁锹就往坑里填土,泥块砸在骨头上,发出空洞的闷响。麦子的尖叫更刺耳了,有几株甚至把自己连根拔起,根须像触手一样缠住他的脚踝。
老支书突然冲过来,烟袋锅狠狠敲在阿福腕骨上。铁锹当啷落地,阿福踉跄着后退,撞进我怀里。
他后背湿透了。不是汗,是黏液,带着腐土的腥气。我低头,看见他鞋底粘着几片碎瓷,青花缠枝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坑里的土突然动了。蓝布包袱被顶起来,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拱。阿福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热得发烫。
"她回来了......"他牙齿打颤,"我娘回来了......"
老支书的烟袋锅掉进坑里。铜嘴陷进泥土的瞬间,整个包袱塌了下去。碎瓷片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划破我的脸颊。
远处传来鸡叫。天边泛起鱼肚白。
麦田安静了。倒伏的麦子重新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个土坑还在,里头躺着半片青花碗,碗底的字被晨露打湿,模糊得像泪痕。
阿福从我怀里挣出来。他捡起铁锹,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戊寅年冬"。
第4章
阿福的铁锹还插在土里。木柄上的"戊寅年冬"四个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硬抠出来的。我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太阳穴就像被铁锤砸中。
剧痛从颅骨炸开。眼前的麦田突然扭曲,麦穗变成蓝汪汪的火焰。有个女人在火里打滚,碎花袄烧得只剩半截,露出焦黑的胳膊。她的惨叫和麦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后娘!"
阿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低头,发现自己正抓着铁锹往头上抡。老支书枯树皮似的手攥住我手腕,他腕口的疤裂开了,血滴在铁锹的木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