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鬼童夜泣

寒冬腊月,夜沉得像泼了墨。风在窗外低吼,粗粝的呜咽声裹着寒气,一阵紧过一阵地刮擦着蒙塑料布的窗框。屋里,一盏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来的冷风舔得摇摆不定,在糊满旧报纸的黄泥墙上投下扭曲、庞大而惶恐的黑影。我蜷在冰凉的被窝里,只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头顶那片隔绝着阁楼的、黑黢黢的木板。

“咯啷……咯啷啷……”

那声音又来了。清晰,沉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滚动质感,就响在头顶薄薄的楼板之上。是那些蒙尘的大酒坛子,一个接一个,在空寂的阁楼深处自个儿滚动、碰撞。伴随这声响的,是另一种声音,细小、粘腻,像浸了冰水的棉花糖,丝丝缕缕地贴着楼板缝隙往下渗。

“嘻嘻……嘻嘻嘻……”

小孩的笑声。没有半点鲜活气儿,冰冷,空洞,钻进耳朵里,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爬,爬到哪里,哪里就起一层麻栗子。

八岁的我,冬生,像只吓僵的耗子,一动不敢动。被子蒙住了下半张脸,只留两只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喘气的声音大了,会把头顶那“东西”惊动得更厉害。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入了冬,窗户糊严实,风开始没日没夜地嚎,这阁楼上的“戏码”就几乎夜夜上演。先是酒坛滚动,像是醉汉在撒泼,紧接着便是那蚀骨的阴笑。村里老辈人把这叫“童子鬼”,据说是夭折的婴儿怨气不散,没足月就没了,入不得土,进不了轮回,只能藏在暗处,学小孩子的哭声笑声,诱人去寻它开门。开了门,它便钻进肚里吸生气,要借人身重新活一回。

这念头像冰冷的铁钩,勾住了我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扯得生疼。我家这阁楼,不干净。我偷听过爹娘压得极低的争吵,断断续续的“当年……摔下来……作孽啊……”总被一声闷响或叹息掐断。我知道娘夜里常常对着阁楼的方向抹眼泪,爹蹲在门槛上狠命抽烟,烟锅的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焦灼不安的眼睛。而奶奶……每次阁楼上的笑声一起,她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就煞白煞白的,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前襟,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楼梯口那扇黑乎乎的门,嘴唇哆嗦着,不知在念些什么。

阁楼上的滚动声不知何时停了。夜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风还在外面撞着墙,但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那渗人的“嘻嘻”声也消失了,并非远去,更像是潜伏进了这片死寂之中,伺机而动。

就在我紧绷的弦稍稍松动,几乎以为今夜就要侥幸过去时——

脚脖子猛地一冰!

那感觉无法形容。不是老鼠爬过的毛茸茸,不是虫子爬过的痒刺刺。是一种彻骨的、带着坟土腥气的寒意,猛地箍住了我的脚腕!

像一条冰冷的、滑腻的死蛇!

“啊——!”

一声变了调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炸开!什么童子鬼、黄仙姑的告诫,全被这刺骨的冰凉和极致的恐惧瞬间碾碎!我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像被烙铁烫到的虾米一样猛地弹坐起来,双脚在被子里疯狂乱蹬乱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耳朵里全是血液冲击的轰鸣和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