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鼠影重重
奶奶那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再没多说一个字。她佝偻着腰,像一截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枯木,拄着拐杖,一步一顿,沉重地挪回了她自己那间更黑更冷的偏屋。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合拢了,也像合拢了一个通往深渊的秘密之门。只剩下爹娘压抑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还有那盏煤油灯下,我手里那团死物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那一夜之后,阁楼上的“童子鬼”似乎沉寂了。酒坛滚动的声音和那渗人的阴笑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然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恐惧却如同冬日冰冷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家里的每一寸空气,缠绕着每一个人。
爹的话更少了。那张黝黑、曾经带着庄稼人憨厚笑容的脸,如今只剩下刀刻般的愁苦和沉默。他依然每天扛着锄头下地,但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偶尔深夜醒来,总能听见他蹲在院墙根下压抑的、沉闷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混在呼啸的寒风里,格外凄凉。他不再抽烟,那杆黄铜烟锅被扔在了灶膛旁的角落里,蒙了一层灰。
娘则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草,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依然操持家务,但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常常对着某个地方发半天呆。有时我半夜被尿憋醒,总能看见她披着单薄的棉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条通向黑洞洞阁楼的窄木楼梯下面,仰着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木门。月光透过窗户的塑料布,惨白地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脸上清晰地挂着两道湿漉漉的泪痕,无声无息。她的眼睛不再是看着我时的温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刻骨的悲凉。那悲伤那么沉,沉得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跟着往下坠。
奶奶则彻底成了一个影子。她把自己锁在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偏屋里,几乎不再出来。送饭进去时,只能看到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对着墙角那面同样糊着旧报纸的黄泥墙壁发呆。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墙里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说话。有时,她会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几张同样折成三角的黄符,指节都捏得发白。屋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草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腐败气息。每次从她屋里出来,我都感觉一阵莫名的阴冷,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贴在后背上。
而家里的老鼠,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宣告着它们的存在。它们不再是黑夜里的窃贼,更像是一群被赋予了某种特权的“住客”。
起初是食物的异常消失。头天晚上放在碗柜里的半个窝头,第二天早上只剩下零星的碎屑。挂在房梁篮子里的腊肉,也会在无人察觉时被啃掉一小块,留下清晰的、带着湿漉漉粘液的牙印。它们似乎不再惧怕光亮和人声。白天,我坐在炕桌边写作业,眼角的余光经常能瞥见土炕角落里,一个尖尖的灰色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来,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扫视一圈,然后飞快地窜过地面,消失在柜子后面,留下细碎的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