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越往深处走,人气渐浓。能看到倚着山壁搭建的简陋窝棚,熄灭的灶坑,甚至一些来不及掩埋的简易坟冢。偶尔有面黄肌瘦的妇孺缩在棚口,眼神麻木。更多的则是士兵,或坐或卧,衣甲不整,许多带着伤,兵器就放在手边,眼神里是疲惫,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警惕。

彭越心中暗惊。这沛公军的处境,比传闻中更加艰难。

终于到了一处稍开阔的山坳。篝火燃着,围坐着十余人。居中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赤色战袍,膝盖上横着一柄剑,正低头与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低声说着什么。他面容带着明显的倦色,胡茬杂乱,但腰背挺直,眉宇间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豁达与沉稳。

韩奎上前,低声禀报:“沛公,巨野泽送粮的弟兄到了。领头的是彭越头领。路上遭遇秦军,折了人手,粮…也损了一些。”

刘邦抬起头。

那一瞬,彭越对上了一双眼睛。那眼睛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些疲惫的红丝,却异常明亮,有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直抵人心的力量。他的目光扫过彭越血迹斑斑的肩膀,扫过身后那些扛着粮袋、局促不安的水匪,最后落在那数量寒酸且品相不堪的粮食上。

没有预想中的失望或恼怒。

刘邦站起身,竟朝着彭越走了过来。他脚步不快,却自然而然成了所有人的中心。

“彭越兄弟?”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辛苦了!一路险阻,还折了弟兄,邦…感激不尽!”

他走到近前,毫不介意地拍了拍彭越未受伤的那边臂膀,目光落在伤口上:“伤得可重?我营中还有懂些草头方子的老军,一会儿让他给你瞧瞧。”

不等彭越回答,他又转向那些粮食,抓起一把湿漉漉的黍米,在指尖捻了捻,非但没有嫌弃,反而叹道:“皆是弟兄们舍命送来活命粮啊!韩奎,立刻清点入库,匀出一些,今晚给伤营和孩儿们熬顿厚粥!”

命令下达,自然无比。

彭越愣在原地。他预想过种种场面,或被轻视,或被问责,甚至被迁怒,却独独没想到是如此。没有一句空泛的感谢,每一个字却都砸在实处,砸在他和身后弟兄们的心坎上。那点因粮食寡少而产生的羞惭,竟被这坦荡的接纳冲淡了不少。

他身后的水匪们,原本紧绷着身体,此刻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看着那些粮食被郑重其事地接过去,腰杆微微挺直了一点。

“彭越…一介水泽野人,当不得沛公如此。”彭越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疼痛和心中翻涌的情绪,抱拳道,“粮寡力微,未能竟全功,愧对沛公。”

刘邦摆摆手,拉着他往火堆旁走:“这是什么话!雪中送炭,情谊千金!若非你们冒险送来这些,我这营中,明日就要断炊了。来来,坐下说话。先生,取些热水来。”

那文士模样的人应声而去。

围着篝火坐下,火光跳跃,映着刘邦平静却隐含忧思的脸,也映着彭越苍白而警惕的神情。

“巨野泽到此,路途不近,秦军关卡林立,你们如何过来的?”刘邦问道,语气像是寻常拉家常,却自有深意。

彭越简略说了行程,略去《阴符》之事,只提遭遇秦军巡河艇的血战。他语气平淡,但其中的惊险与惨烈,却让周围几个沛公麾下的将领都听得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