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嗫嚅道:“……多谢吴婶。”声音沙哑得像粗糙砂纸磨过干裂木头。

吴婶笑了笑,眼角堆起慈祥皱纹,没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不紧不慢、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旧道袍、袍角沾着泥点、腰间挂着朱红色大酒壶的青年男子踱步进来,神态懒洋洋,眸子却清亮有神。他翕动鼻翼嗅了嗅空气:“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吴婶,可是皮皮又闯了祸,才赔出来这甜嘴的物事?”

陈皮皮顿时跳起来,小脸涨红:“才不是!是西瓜自己滚下来的!它不老实!”

青年男子哈哈一笑,目光掠过炉边阴影里的余帘,并无意外,自然得仿佛她早已在此住了十年八年。他走到案边,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吴婶刚切好的西瓜,咬了一大口,汁水淋漓,满意地眯起眼:“嗯,甜!吴婶,给我留两块,晚上下酒。”

余帘认出,这人似乎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性情古怪的二师兄。他竟如此平常地出现在这里,对她视若无睹。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书院服、头戴冠巾、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学子,端着一卷书步履端正地走进来。他规规矩矩地向二师兄和吴婶行礼,姿态严谨得像用尺子量过。然后目光转向余帘,眼中闪过一丝合乎礼节的好奇,上前两步拱手道:“这位便是新来的三师姐吧?我是后山弟子宋谦。夫子日前吩咐,书阁西角那几排架子有些年久未理的杂卷,需重新整理归类,若师姐日后得空,可随时前去翻阅整理。”

他们……似乎真的都知道她,了解她的来历,却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平静如常的方式接纳了她。

余捧着渐凉的空碗,坐在跳跃炉火边,看着眼前奇妙鲜活的一幕——偷瓜吃还理直气壮的二师兄,絮叨忙碌的吴婶,眼巴巴望西瓜的陈皮皮,严谨守礼的宋谦。柴门之外,是风雪过后清冷寂寥的后山;柴门之内,是跳动的炉火、食物香气、活生生的人,和一种她漂泊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家”的平淡暖意。

夫子那句“魔字拆开,亦可是磨砺的磨”,再次无声浮现。

所以,这就是“磨”?并非刀砍斧凿、剔骨削肉,也非清规戒律、苦修忏悔,而是将她抛入这最寻常蓬勃的人间烟火里,让她这副习惯了黑暗冰冷血腥恐惧的躯壳灵魂,去适应、感知、融入这平凡却强大的温暖?

这温暖,竟比严刑拷打更让她不知所措,比直面死亡更让她心潮翻涌。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红肿不堪、布满冻疮的手指在炉火烘烤下渐渐恢复知觉,传来细微顽固的痒和痛。

那条嬷嬷用疯狂绝望为她指出的、通往黑暗深渊的亡命之路,似乎在她踏入柴门的一刻,在身后悄然闭合隐没。

而眼前,另一条路,在这扇虚掩的柴门之后,在这跳跃炉火之旁,带着暖意烟火气,缓缓铺展。

路的那头,是福是祸?是真正新生,还是更深迷局?

余帘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按在胸口。隔着粗糙布衣,那枚玄黑色、边缘残缺的玉佩冰凉依旧,紧贴皮肤,像是在提醒无法磨灭血腥的过去,又在这突如其来令人晕眩的暖意中,为她保留最后一丝冰冷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