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被称为皇叔的人,目光在我脸上、地上的尸身上来回几次。他眉头锁紧,脸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惊愕,又似是了然的悲悯,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重的郁色。他缓缓蹲下身,几与我平视。甲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叹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风尘与血火的味道。

“老丈……”他声音低沉下去,竟有几分沙哑,“此妇人是……”

我浑身一震,似被这句话烫醒。头猛地磕下去,额角抵住湿黏的地面,声音撕扯出来,变了调:

“是……是贱内!听闻皇叔……皇叔大军过境……无以犒劳……特……特……”

话语卡在喉间,混着血腥气,呕不出,咽不下。肩膀剧烈抖动。

他默然。片刻,一只温热厚重的手落在我枯瘦的的肩上,轻轻按了按。旋即收回。

我听见他解下什么物事的声响。而后,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被轻轻放在我手边的地上,发出粮食实在的摩擦声。

“乱世之苦……”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每字都砸进泥土里,“竟至于斯。”

他起身。甲胄声响。

“你好自为之。”

脚步声远去。马蹄声再次雷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风中。

我良久才抬起头。棚内恢复了阴暗。那袋干粮静静躺于手边。妻的血漫过来,浸湿了布袋一角。

棚外,风声依旧呜咽。

2 麸饼之殇

粮食的滋味,究竟是如何的?我竟记不真切了。那袋物事摆在血泊中,半面浸了暗红,半面还是灰黄。我伸手去提,沉甸甸的,比那妇人的身子还要重些。

外头马蹄声远了,风声却又呜咽起来,穿过破棚,拂动她散乱的发。我蹲着,瞧那袋粮食,又瞧她。她的眼睛还睁着,空茫茫的,似是望着棚顶,又似是望穿了这茅棚,望到不知何处去了。我想合上她的眼,手伸到半途,却又缩回——手上还沾着她的血,如何能去碰她的脸?

棚外忽有窸窣声响。我回头,见三四颗脑袋缩在破门边,又倏地消失。都是村里人,饿得只剩一副骨架撑着层皮,眼珠子却亮得骇人,直勾勾盯那袋粮食。

我站起身,将布袋提起,血便顺着袋角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朵暗花。那袋中似是麦粟之类,摩擦着发出沙沙声响,勾得人肠子都绞起来。

“刘老四。”门外有人唤我,声音干涩,“方才……可是皇叔的人马?”

我不答,只将粮袋攥得更紧。

又一人探头,是村东头的赵寡母,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俺听见了,”她声音发颤,“皇叔赏了粮食?”

他们一个个从阴影里挪出来,围在门口,却不进来。五六个人,或许更多,我数不清。都瘦得脱了形,眼睛却亮得异常,齐刷刷盯住我手中的布袋。

“刘老四,你媳妇……”有人迟疑着开口,目光扫过地上的尸身,又急速移开,“她……走得安详?”

我喉头滚动,发不出声。安详?那血还温着,溅在我脸上尚未干透。

赵寡母忽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向粮袋:“皇叔仁德,既赏了粮……俺们都是乡里乡亲,饿得快要见阎王了……你总不能独吞罢?”

众人眼中顿时冒出光来,纷纷附和。

“是啊老四,分些罢!” “横竖这么多,你一人也吃不完。” “见者有份,皇叔的恩德,该当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