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一下午三点二十分,康传宗站在民政局三楼的走廊尽头。

窗外烈日炙烤着县委大院的柏油路面,热浪扭曲了远处纪委大楼的轮廓。他掏出手机,拇指在大姐的号码上悬停了足足十秒才按下拨通键。

电话响了四声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有打印机运转的嗡嗡声——大姐肯定又在纪委办公室加班整理材料。

"喂?"大姐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干脆,这是她在单位的固定语调。

"姐,是我。"康传宗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尽管走廊上空无一人。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接着是关门声。

再开口时,大姐的声线立刻软了八度:"小宗?出什么事了?"这敏锐的直觉让康传宗喉头发紧——从小到大,大姐总能从他最平常的语气里听出异常。

"晚上...能一起吃个饭吗?"康传宗的食指在窗台上画着圈,不锈钢窗框被晒得发烫,"就我们俩。"

打印机的声音完全消失了,话筒里只剩下大姐轻微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持续了五秒——对康家姐弟而言,已经足够传递无数信息。

"老地方?"大姐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暗号。

"嗯,七点半。"康传宗的目光落在楼下停车场,恰好看见杨莉扭着腰钻进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的瞬间,他认出驾驶座上是财政局的李副局长。

"我让你姐夫别等我吃饭了。"大姐的话把康传宗的注意力拉回电话里。"要叫其他姐妹吗?"

"就我们两个。"康传宗强调道,指腹蹭掉了窗台上的灰尘。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行吧。”

晚上七点半,康传宗把车停在"渔舟唱晚"私房菜馆的后巷。

这家没有招牌的餐馆是纪委郑副书记——也就是大姐夫最常光顾的地方,老板见到康传宗立刻会意地领他去了最里面的"听雨轩"包厢。

大姐已经等在包厢里,面前摆着一壶菊花茶。她今天穿了件藏青色针织衫,发髻比平日松散,眼角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见康传宗进来,她立刻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整理着并不凌乱的桌布。

"点了你爱吃的白灼虾和清蒸黄鱼。"大姐的声音比平时低八度,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哄他睡觉时的语调。

她给康传宗倒了杯茶,杯底沉着两朵完整的杭白菊,"特意让老板多加了冰糖,去火。"

康传宗摩挲着茶杯,瓷器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大姐的目光像扫描仪般在他脸上逡巡,突然伸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瘦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五个姐姐才能懂的密码——小时候每次生病,大姐都会用这个词开头。

菜上齐后,大姐把虾一只只剥好,蘸了酱醋,整齐码在康传宗面前的骨碟里。这个动作让康传宗想起小学时大姐每天给他准备的午餐便当,永远比别人多一只虾或半个卤蛋。

"尝尝这个虾。"大姐用公筷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灼虾,手指灵活地剥开虾壳,蘸了蘸姜醋汁,轻轻放在康传宗面前的青花瓷碟里。"今早刚从舟山空运来的,你姐夫特意让人留了两斤。"

康传宗盯着虾肉上细密的纹路,筷子尖无意识地在碟边轻敲:"姐,我..."

"先吃。"大姐打断他,又舀了勺黄鱼脸颊肉放进他碗里,"你最近胃不好,空腹说话伤身。"她的目光扫过康传宗泛青的眼圈,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包厢里的仿古座钟滴答作响,康传宗机械地咀嚼着鲜甜的虾肉。大姐给自己盛了半碗鱼汤,小口啜饮着。

"可以说了。"大姐突然开口,筷子尖轻轻点在鱼眼上——这是康家姐弟间的暗号,表示"我看出你有心事"。她的眼睛在蒸汽后若隐若现,眼角的细纹比去年又深了些。

"上周四,"康传宗突然放下筷子,瓷勺撞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苏妙说她陪王副市长视察开发区。"

大姐的汤匙停在半空,一滴汤汁落在桌布上,晕开淡黄的痕迹:"嗯,那天的新闻我看了。"

她抽了张纸巾慢慢擦拭,"王副市长确实去了临县考察。"

康传宗从手机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推过去。照片上是那双深蓝色高跟鞋的特写,鞋底标签的日期清晰可见。

"Jimmy Choo的当季新款。"大姐扫了一眼就认出来,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菜价,"上个月陪纪委张书记夫人逛商场时见过。"

康传宗看着姐姐,这是从小到大最疼他的人:“这双鞋鞋底高了一厘米,十一年了,她第一次换。”

包厢门被轻轻叩响,服务员送来了最后的甜品——冰糖炖雪梨。大姐等服务员退出包厢。

"我明白了。"大姐的语调很轻,尾音却微微发颤。

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摸出个药盒,倒出两粒护肝片吞下——这是常年应酬落下的毛病。

吃完饭,河堤的夜风带着水腥味,远处渔火明明灭灭。大姐挽着康传宗的手臂,步伐比他记忆中迟缓许多。他们停在一盏坏了的路灯下,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小宗,"大姐突然转身面对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的颧骨——就像他十二岁踢球摔伤那次,"你记不记得你初三那年,非要买那双耐克球鞋?"

康传宗点头。那是他第一次叛逆期,因为同学嘲笑他穿的是国产鞋。

"爸当时说你是虚荣,"大姐的声音混着江水拍岸的声响,"但我知道,你只是害怕被当成异类。"她的指甲在他耳后轻轻刮了刮,那是他们儿时的安慰方式,"现在也一样,你不是疑神疑鬼,你只是...太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

对岸突然亮起的霓虹照亮大姐湿润的眼角。康传宗发现她右耳后的白发又多了一簇,藏在精心染过的黑发下面,像雪地里倔强的枯草。

"交给我。最迟下周,你等我消息。"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公事公办,像在纪委工作的姐夫附体,"这事到此为止,别跟其他姐妹说。"

回程的车上,康传宗打开空调出风口,让冷风吹散车里残留的大姐的香水味——还是二十年前那种廉价的花露水味,和她纪委副书记夫人的身份极不相称。

到家时已近十点。苏妙敷着面膜在沙发上看文件,茶几上摆着半杯红酒。康传宗的目光扫过玄关——那双深蓝色高跟鞋不见了。

"和大姐吃饭愉快吗?"苏妙头也不抬地问,面膜下的声音闷闷的。

"嗯,聊了些家里的事。"康传宗脱下外套挂好,闻到衣领上沾了大姐的花露水味。他走进浴室,发现洗衣篮里多了件他没见过的真丝衬衫——淡橘色的,领口处有淡淡的咖啡渍。

热水冲下来时,康传宗想起大姐最后那个拥抱。

她身上花露水的味道突然让他鼻子发酸——那是种混合了薄荷与廉价香精的气味,从他有记忆起就萦绕在大姐周围。

五个姐姐里,只有大姐从来不用名牌香水,就像只有大姐会记得他所有细微的喜好与习惯。

躺在床上,康传宗听见苏妙在更衣室整理衣服的声响。衣柜门开合的间隙,他瞥见那双深蓝色高跟鞋被收进了最里面的防尘袋。

月光透过纱帘,在苏妙侧脸投下细密的阴影,让她敷着面膜的脸看起来像戴了副石膏面具。

手机震动,是大姐发来的消息:"下周再一起吃饭,就我们姐弟。"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万事有姐。"

康传宗把手机塞到枕头下,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做噩梦,大姐都会这样拍着他的背说"万事有姐"。

那时他们六个人挤在县委大院的老房子里,五个姐姐的床围着他的小床,像花瓣包裹着花蕊。

苏妙掀开被子躺下时,带来一阵柑橘味的微风。

康传宗假装睡着,听见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周四要加班"。

月光移到了衣柜门上,照出那个装着高跟鞋的防尘袋模糊的轮廓,像只蛰伏的蓝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