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今天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县府大楼的走廊里渐渐空了,苏妙对着电脑屏幕敲了几个字,又按灭了屏幕。
桌上的台历用红笔圈着今天的日期,旁边压着张便签,是早上出门前儿子写的“妈妈早点回家”。
她拿起手机,给康传宗发了条微信:“今晚科室加班整理台账,晚点回。”
消息刚发出去,口袋里另一部备用手机震了一下。是林致远的消息:“我在地下车库B区等你,车靠柱子。”
苏妙深吸一口气,把桌上的文件拢了拢,锁好抽屉。
路过科长办公室时,她敲了敲门,笑着说:“张科,我把下午那几份报表再核对一遍,可能晚点走。”
张科抬头看了眼她,摆摆手:“辛苦了,别太累。”
电梯下降时,镜面映出她的脸。三十四岁,保养得宜的皮肤,合体的连衣裙勾勒出稳妥的曲线,是旁人眼里标准的“官家太太”模样——得体、安分,像她和康传宗的婚姻,十年如一日地平铺直叙,连争吵都带着计算好的分寸。
地下车库的灯有些暗,她走到B区尽头,一辆黑色帕萨特安静地停在那里。
车窗降下,露出林致远的侧脸,他比她大两岁,眉骨很高,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却比康传宗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亮得多。他是三个月前调来的副县长,京城来的选调生,开会时坐在主席台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下来,都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笃定。
“上来。”他说。
苏妙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涌过来,和康传宗身上的平淡味道截然不同。
林致远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手指碰到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今天怎么这么晚?”他问,发动了车子。
“装样子总得装全套。”苏妙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县里都是熟人。”
林致远笑了笑,没接话。车子驶出县政府大院,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两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
此刻苏妙耳边仿佛又响起两个月前那场暴雨的声音——哗啦啦的雨帘砸在车窗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把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片混沌里。
那是林致远刚到县里的第三个星期。她作为总务科的人跟着去下乡,车子在盘山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刚到村口就遇上了瓢泼大雨。带队的领导说等雨小些再走,一行人挤在两辆面包车里,闷得人发慌。
林致远坐在她旁边,裤脚沾着泥点,白衬衫被汗水浸得发皱。他忽然侧过头,笑着说:“看你资料,苏妙?我也是A大的,比你高一届。”
苏妙当时愣了一下。A大是省城的重点大学,在这小县城里遇见校友不算常见,尤其对方还是新来的副县长。她下意识坐直了些:“真的?我是08级中文系的。”
“巧了,我07级历史系。”他指尖敲了敲膝盖,“那时候常去你们系楼蹭讲座,你们系的老教授讲课有意思。”
话题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从学校门口的小吃街聊到图书馆抢座的盛况,从当年的系花聊到某门挂科率超高的必修课,苏妙越说越放松,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看领导的敬畏,多了点同龄人的熟稔。他说话时总带着笑意,眼神亮得很,不像康传宗,听她说话时总像在走神。
雨越下越大,路被淹了半截,司机说只能等雨停。
有人下车抽烟,有人靠在椅背上打盹,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林致远忽然递给她一块巧克力:“早上从宿舍带的,补充点能量。”
锡纸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苏妙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漫开时,他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你好像……不太爱笑?”
她的心猛地一跳,抬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暗得像傍晚,他的脸隐在昏暗中,只有眼睛看得真切。那眼神里没有嘲讽,倒像是带着点探究,像在问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在这儿工作,不都这样吗?”她低下头,把巧克力纸揉成一团。
“我看你跟我聊起学校的时候,笑得挺开心的。”他说,“那才像你该有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喊说后面那辆车陷进泥里了,男人们都下车去帮忙。林致远也跟着下去,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轮廓。他甩了甩头上的水,水珠溅到苏妙手背上,凉丝丝的。
“雨太大了,估计得在附近村民家住一晚。”他说着,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你衣服也湿了点,冷不冷?”
苏妙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也湿了,大概是刚才开窗透气时溅到的。她摇摇头,却忍不住往他那边看——他正低头拧着衬衫下摆的水,脖颈处的线条很清晰,喉结动了动,看得她喉咙发紧。
后来雨小了些,村干部说前面有间空置的旧屋,能凑合一晚。
大家分头行动,找柴火的找柴火,铺稻草的铺稻草。苏妙被安排去烧热水,蹲在灶台前添柴时,林致远走了进来。
“我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火钳,“你去旁边歇歇。”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木柴,噼啪作响,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地晃。他离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雨水混着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须后水味,和康传宗身上的烟酒气完全不同。
“今天……谢谢你。”苏妙忽然说。
“谢我什么?”他转过头,火光映在他眼里,像有两簇小火焰。
“……陪我聊天。”
他笑了笑,放下火钳,忽然伸手拂去她肩上的一点草屑。指尖碰到她皮肤的瞬间,苏妙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却没躲开。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灶膛里的火声变得格外响,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
“苏妙,”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你结婚后,开心过吗?”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她张了张嘴,想说“挺好的”,想说“大家不都这样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康传宗对她很好,日子过得安稳,可那种安稳像件量身定做的紧身衣,穿得越久,越觉得喘不过气。
他慢慢靠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她能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她。
那一瞬间,苏妙脑子里一片空白。灶膛里的火还在烧,外面传来其他人的说笑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唇齿间的温热和急促的呼吸。她想推开他,手却像被钉住一样,软软地搭在他胸前。
后来的事,像被雨水泡过的记忆,有些模糊,又有些格外清晰。
他拉着她走进里间那堆干草铺成的“床”,门板关不严,能看到外面漏进来的光。
他的手解开她衬衫纽扣时,她还在发抖,嘴里说着“不行……我们不能……”,身体却诚实地软了下去。
干草扎得皮肤有点痒,他的吻落在她颈窝,带着雨水的凉意和火塘的温度。她闭上眼,不去想康传宗,不去想家里的孩子,不去想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只想着此刻——他的手,他的呼吸,他说“你该活得像自己”。
那句话像根针,刺破了她十一年婚姻里精心维持的平静。
今晚,他们去的是城郊的一处公寓,是林致远租的,离县城中心有二十分钟车程。打开门,玄关的灯是暖黄色的,鞋柜上摆着一双她的拖鞋,粉色的,和他那双黑色皮鞋并排放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林致远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今天开了一下午会,满脑子都是你。”
他的呼吸落在她颈窝,带着烟草和薄荷混合的味道。
苏妙转过身,抬手抚上他的脸,他的皮肤比康传宗的紧致,胡茬刚冒出一点,扎得她手心发痒。
“别在这里。”她说,声音有些哑。
卧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实,遮光布把黄昏完全挡在外面。
林致远吻她的时候,她闭上眼,闻到他衬衫上的味道,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这和家里那张宽大的婚床不同,这里的空气是烫的,带着一种随时会被戳破的危险,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
她想起第一次和林致远在这里,他解开她衬衫纽扣时,她还在发抖,说“我们不能这样”。
他当时停下手,看着她的眼睛说:“苏妙,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和他在一起,有过一秒钟这样的感觉吗?”
那一刻,她答不上来。康传宗对她很好,,记得她的生日,会在亲戚面前维护她,却从未这样看过她——像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康家的媳妇”“孩子的妈妈”。
现在,她趴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康传宗发来的:“还没好?我让阿姨留了汤。”
苏妙没回,伸手关掉了手机铃声。林致远握住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枚铂金戒指被磨得有些亮,戴了十一年,早已嵌进皮肉里。
“下周我去市里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说,“到时候……”
“我知道了。”苏妙打断他,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她的动作很快,像在完成一项熟练的流程,裙子拉到腰间时,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后背,有几处淡红色的印记,得用遮瑕膏才能盖住。
林致远也起来了,从身后帮她拉好拉链:“怕了?”
“怕什么。”苏妙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语气轻描淡写,“怕被你老婆知道,还是怕我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扒了我的皮?”
他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我离婚手续在办了。”
苏妙没说话,只是推开他的手,拿起包:“我该回去了,太晚了不好。”
车子驶回县城时,路灯次第亮起,照着街边熟悉的店铺。
康家的别墅是小区最豪华的,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苏妙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到门口时,她拿出粉饼补了补妆,又对着手机屏幕理了理头发,确保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推开大门,才发现康传宗在书房,儿子已经睡了,桌上的汤还冒着热气。
“回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没什么波澜,“台账弄完了?”
“嗯,累死了。”苏妙换了鞋,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汤匙喝了口汤,“还是家里的汤好喝。”
康传宗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像在安抚一只温顺的猫:“累了就早点睡,明天我替你请个假。”
苏妙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忽然觉得有些窒息。
她闭上眼,客厅的灯光透过眼皮,变成一片模糊的暖黄,像极了公寓里那盏玄关灯。只是这暖黄里,没有雪松味,没有急促的心跳,只有日复一日的平静,像一潭深水,能把人慢慢淹下去。
“好啊。”她轻声说,把脸埋得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