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六点整,县纪委大楼的灯光已经陆续熄灭。
康丽华独自坐在小会议室里,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实木桌面。
窗外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上的"清正廉洁"书法横幅上。
门被轻轻叩响三下,停顿,再两下。
"进来。"康丽华的声音比平时低沉。
一个穿藏蓝色夹克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反手锁上门。他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
"康大姐。"男子将档案袋平推过来,指关节上的老茧在档案袋上留下细微的刮擦声,"全部在这里了。"
康丽华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用指尖感受着档案袋的厚度。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她保养得当的手背上投下道道阴影。
"确定干净?"她抬眼看向男子,眼角细密的皱纹在斜光中格外明显。
男子点点头,从内袋掏出个一次性手机:"所有记录都在这里,用完您处理掉就行。"
他声音压得极低,"小赵他们都不知道这事。"
康丽华终于拆开档案袋
"这个林副县长,"她抬起眼,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背景查清楚了吗?"
穿藏蓝色夹克的男人——县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老周——从公文包里又抽出一个薄些的文件夹:"比预想的干净。"
文件夹里是一张全家福复印件。照片上的林副县长穿着朴素的白衬衫,搂着个扎马尾的圆脸女人,中间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照片背景是某个农家小院,晾衣绳上挂着几串红辣椒。
"他老婆张红梅,柳城县招待所餐饮部经理。父母都是太平镇农民,种了一辈子柑橘。"老周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外,"我们查了他所有银行账户,连他老婆的、丈人的都查了,确实没什么异常。"
康丽华翻到下一页,是林副县长的财产申报表。县城一套90平的集资房,老家一栋两层自建房,存款余额21万——对于一个工作十五年的副处级干部来说,简直干净得可疑。
"他是选调生出身,主动下基层。在柳城县当镇党委书记时,经手过三个亿的扶贫项目。"老周指着一段用红笔圈出的记录,"审计报告显示,连超标接待都没有过。我还通过野路子调查过,确实没有油水。"
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尖锐起来。康丽华注意到林副县长的履历表上有个奇怪的空白期——2018年7月至12月,整整五个月没有任何任职记录。
"这里怎么回事?"
老周凑过来看了看:"哦,那年他儿子重病,请假去省城陪护了半年。"他翻出几张医院票据复印件,"白血病,花光了家里积蓄,最后还是靠水滴筹凑的手术费。"
康丽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照片里的林副县长眼角笑纹很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个发现让她原本清晰的思路突然打了结——她本以为会查到个惯犯,没想到对方竟是个清廉到近乎迂腐的"模范干部"。
"他老婆知道吗?"康丽华突然问。
老周摇摇头:"我们的人去柳城县暗访过,张红梅每天七点准时到招待所,晚上九点下班,周末还接些婚宴的私活。"
他顿了顿,"她同事说,林副县长每周五晚上都准时回家,雷打不动。"
会议室陷入沉默。康丽华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路灯,突然想起去年县里表彰"廉洁家庭"时,林副县长确实是获奖者之一。当时她还觉得是作秀,现在看来...
"大姐。"老周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还要继续跟吗?"
康丽华合上文件夹,指尖在封面上留下几道月牙形的压痕。这个林副县长越是清白,事情就越棘手——如果对方是个贪财好色的草包,她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身败名裂;可偏偏这是个爱家敬业的好官,唯一的污点竟是和自己的弟媳...
她现在有点知道苏妙为什么会出轨了:“一个不贪的男人,在现在的官场上确实是清流。”
“我要的其他东西呢?”康丽华语气有点冷。
“在后面的文件夹,按照时间分好类了。”老周连忙反应过来。
第一张照片就让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苏妙的白色宝马停在滨河花园地下车库,时间戳显示是一个月前19:26。照片角度刁钻,明显是从消防监控的视频提取的。
“还有在门口的视频,是走廊监控拍的,视频在u盘。”男子连忙低下头
康丽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还有就是在上周周六上午,他们两个人去了郊区的温泉会所,资料在第二页。”男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汇报。
"那边是什么情况?"她翻到第二页,那是张手绘的平面图。
"那个酒店有市里领导家属的关系,拿不到监控。"男子从手机调出几张照片,"但服务员确认,上周六上午确实见过他们。林副县长用的是表现金。"
康丽华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苏妙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走向私人汤屋,虽然只有背影,但那个深蓝色爱马仕手提包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去年自己陪弟媳在香港买的。上周周六老宅聚会的时候,苏妙是借口加班来晚,时间对上了。
"公寓查清楚了?"
"滨河花园7栋1802,登记在刘艳名下。"男子调出房产信息,"这刘艳是总务科科长的表妹,经常高价出租房子给县里的外地领导,都是走办公经费的账。"
康丽华直接合上材料,一言不发。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男子识趣地退到窗边。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会议室陷入昏暗,只有康丽华面前的台灯亮着一圈冷白的光。
"还有其他发现吗?"康丽华终于开口,声音像浸过冰水。
男子犹豫了一下,从手机调出最后一段录音。按下播放键后,林致远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下周我去市里开会,晚上不回来..."
康丽华猛地按下暂停键。
"够了。"她将所有材料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金属扣合上的声音像一声枪响,"这事到此为止。"
男子点点头,临走前突然转身:"大姐,还有件事。"
他解开夹克最上面的纽扣,从内袋摸出几张模糊的照片,"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我们,还有一拨人在盯林副县长和苏科长。"
照片上是几个穿黑色运动服的男人,虽然打扮普通,但康丽华一眼就认出了其中那个戴鸭舌帽的方脸——林大发房地产公司的保安队长赵刚。去年强拆纠纷时,就是这个赵刚带人"处理"了闹事的拆迁户。
"周二下午在滨河路咖啡馆,"老周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赵刚的人就坐在林副县长隔壁桌,用的专业监听设备。"
照片角落里,一个黑衣男子正假装玩手机,手机背面却连着根可疑的天线。
康丽华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实木桌面上刮出几道白痕。
舅舅林大发的人插手这事,意味着两个可能:要么是母亲授意的,要么是舅舅自作主张。无论哪种,都让事情复杂了起来。
"昨天更蹊跷,"老周压低声音,"赵刚的人去了林副县长老家。"
他滑出另一张照片:黑色别克GL8停在柳城县招待所对面,车牌被泥巴故意糊住半边,但车窗里露出的半张脸分明是林氏地产的赵刚,他永远黑着的脸,太好认了。
康丽华突然站起身,百叶窗的缝隙间漏进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查到他们目的了吗?"
老周摇摇头,从手机调出段录音。杂音很大的背景音里,赵刚的粗嗓门断断续续:"...老板说要抓现成的...给林姨..."
录音戛然而止。康丽华的瞳孔微微收缩——舅舅这是要告诉妈。
会议室突然亮起的顶灯刺得人眼睛发痛。
康丽华这才发现天色已暗,窗外的知了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夏夜的虫鸣。她示意老周关掉录音,手指在档案袋上敲出一串摩斯密码般的节奏。
"赵刚的人现在在哪?"
"分了两组,"老周调出GPS定位图,"一组盯着林副县长宿舍,一组在柳城县招待所附近。"
他顿了顿:“他们的人好像对林副县长的家属很感兴趣。”
康丽华猛地攥紧了钢笔。墨水漏出来,在她虎口染出一片蓝黑色,像一块淤青——祸不及妻儿,这是官场上的规矩。
"大姐,要干预吗?"老周的问题很含蓄,但眼神已经给出了建议。
康丽华走到窗前,远处县委大院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舅舅总是抱着弟弟,眼神里总是有一丝愧疚。
"先到这里。"她将两个档案袋都锁进公文包,"明天我要去市纪委开会,你准备下滨江项目的材料。"
老周心领神会地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会议室,走廊的监控摄像头恰好在这个时段"例行维护"。
走到停车场时,康丽华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丈夫发来的消息:"晚上不回家吃饭,巡视组来了。"
她冷笑一声,想起去年巡视期间,丈夫也是这样借口加班,实则去了某开发商的金屋。
康丽华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引擎。副驾驶座上,公文包里装着足以摧毁两个家庭的证据。
车子驶出纪委大院时,保安老赵照例敬礼。后视镜里,七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依然明亮,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康丽华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车里沉闷的空调味。她突然想起那个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的女人,三十八年前,她跪在自己面前恳求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