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一上午十点十五分,民政局三楼突然骚动起来。林副县长的视察比原计划提前了半小时,办公室的小科员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文件。

只有康传宗依然稳坐在工位上,正用钢笔一丝不苟地批阅着敬老院的补贴申请。

"康科长,林副县长到楼下了!"小张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领带都歪到了一边。

康传宗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一个句号:"把302会议室收拾出来,准备明前龙井。"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听说林副喜欢喝淡茶。"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致远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走来,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勾勒出刻意挺拔的身形。

这位年仅四十岁的少壮派领导,手腕上戴着飞亚达手表——表盘很大,在阳光下闪着急于证明什么的光。他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洗不净的薄泥,那是上周回乡下老家帮老娘翻地时蹭上的,此刻被腕表衬得格外刺眼。

"传宗同志!"林致远热情地伸出手,指关节处有道新鲜的抓痕,眼底藏着一丝被他强行按下去的讥诮,"早就该来看看你们民政局的优秀同志了。"

康传宗起身的动作不疾不徐。他握住对方的手,一触即离:"欢迎林副视察。"

语气礼貌得挑不出毛病,却又疏离得像在接待陌生人。

林致远的目光在康传宗脸上多停留了两秒。他想起自己当年踩着晨露在田埂上背单词的日子,再看看眼前这张养尊处优的脸——听说康传宗进民政局第一天就坐进了科长办公室,就因为他爷爷。这世道,有些人拼尽全力才能摸到的门槛,另一些人出生就在门里。

此刻在他眼里突然成了某种战利品的标签——这个男人大概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自己早已撬了他的墙角。他故意挺了挺腰板,视线扫过办公桌:"听说你们科室最近在忙社区养老试点?进度不错嘛。"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几个老科员隐约察觉到领导语气里的紧绷,却没人敢抬头。

林致远心里暗笑。他想起上个月苏妙在她枕边的低语,说康传宗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稳",稳到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此刻看着对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被人在背后动了家宅,居然还能坐得这么端正。

康传宗的表情纹丝不动。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杯底沉着两片舒展开的茶叶:"都是按县里的部署推进,不敢居功。"

林致远最见不得康传宗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当年自己在乡镇办公室啃冷馒头改材料时,这位"少爷"怕是正在国外度假。可偏偏这县城的人脉网都攥在这些世家手里,他再往上爬,还得看这些人的脸色。他指甲暗暗掐进掌心,脸上却笑得更热络了。

"康科长的茶不错啊。"林致远突然凑近办公桌,鼻翼微动,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熟稔,"明前龙井?"

"去年的陈茶了。"康传宗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新茶要等下个月。"他意有所指地补充,"好东西,急不得。"

林致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这话说得像在敲打他这种"急于求成"的人。

他攥紧了拳头——急?他能不急吗?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人,哪有资格等?但他很快压下这点不快,康家这种老牌势力,暂时还动不得。

视察组走向会议室时,林致远故意落后两步,目光在康传宗那身熨帖的衬衫上打了个转。听说这料子是托人从香港带的,呵,寄生虫罢了。等他根基再稳些,这些靠着祖辈余荫的,迟早要靠边站。

会议室里,林致远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康传宗身上,带着几分刻意的审视开口:"说到民生工作,我倒想起个事。"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城东新区改造项目,最近有群众反映拆迁补偿标准偏低,不少老人意见很大。传宗同志,你们民政局作为民生保障部门,对这事怎么看?"

这话一出,几个副局长都交换了眼神。新区改造是林副县长亲自抓的项目,此刻抛给民政局,明摆着是想让康传宗表态——说标准低,是质疑他的决策;说没问题,又显得民政局不体恤民情。

康传宗放下茶杯,指尖在笔记本边缘轻轻点了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林副高瞻远瞩。"

他先抬了对方一句,话锋却轻轻一转,"不过您也知道,新区改造的规划、补偿标准制定,都是住建、发改等部门牵头负责,我们民政局主要是配合做好特殊群体的安置帮扶。"

他摊开手,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无奈,"术业有专攻,这决策层面的事,我们还真没权限置喙。"

一番话不软不硬,既没接茬表态,又没顶撞领导,明明白白划清了权责,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林致远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本想借着这个由头,逼康传宗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最好能抓到点把柄,没料到对方竟如此油滑,轻飘飘就化解了攻势。

他端起茶杯掩饰着不快,指尖在杯沿用力捏了捏——这康传宗,好像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康科长说得是,分工不同嘛。"林致远很快调整好表情,哈哈一笑带过,只是那笑声里的温度明显降了几分。

散会后,林致远没再多说什么,带着随从匆匆离开。经过康传宗工位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对方桌上那支老式钢笔上扫过,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电梯。

康传宗看着电梯数字缓缓下降,拿起内线电话:"小张,把上周敬老院的审计报告拿来。"

他的声音如常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要详细的那版。"

窗外,林致远的公务车缓缓驶离。车后座上,林致远扯了扯领带,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眼底那股被压制的戾气又冒了出来。

他从裤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巾,反复擦拭着手表表带——这表是他去年评上先进时给自己买的,就为了压过那些"世家子弟"一头。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知道,谁才是这座县城真正的主人。

他没看见,民政局办公室的窗前,康传宗正站在那里,阳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框,节奏不急不缓,像在计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