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昌十七年,京城的秋来得格外早。西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撞在“苏氏绣坊”斑驳的木牌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已是亥时末,绣坊二楼的东厢却还亮着一盏孤灯。

苏婉宁捻着最后一根丝线,指尖在细如发丝的银线和光滑的缎面间轻盈游走。烛火将她低垂的侧影投在墙上,放大了那份专注到极致的宁静。她正在完成一幅《百鸟朝凤》的双面绣,这是宫里贵妃娘娘指名要的寿礼,半点马虎不得。

最后一针落下,收线,咬断。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腕子,这才抬眼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灯光下,凤凰的羽翼流光溢彩,每一片鳞羽都仿佛具有生命,百鸟的姿态栩栩如生,正反两面毫无二致,堪称她生平最得意的杰作。

然而,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心口却莫名空了一下。

太顺利了。

从构思到描摹,再到选线、配色、施针,这长达半年的工程,竟顺畅得没有遇到一丝滞涩。每一处转折,每一次晕色,都恰到好处,完美得……不像她自己的手艺。

倒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她犹疑时轻轻推拨,在她疲惫时悄然扶正,引领着她走向一个无可指摘的圆满。

她自幼学绣,深谙这指尖艺术的真谛——绝非一味工整细腻便是上乘。绣品如人,需有魂。而那魂魄,往往藏在那些微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瑕疵里:或许是一处因夜深沉而略显跳脱的配色,是一针因心潮起伏而稍显毛躁的走线,是那些凝聚了绣者当下最真实情绪的秘密印记。

可眼前这幅《百鸟朝凤》,美则美矣,却像一潭深不见底却波澜不惊的水,寻不到一丝属于“苏婉宁”的涟漪。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绣面上那只引领百鸟的凤凰眼睛。按照苏家祖传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她会在所有重要绣品的隐秘处,留下一个极微小的标记——有时是名字里某个字的变形,有时是一个只有自己懂的符号。这幅绣品,她记得清楚,是在凤凰左眼第三根睫毛处,藏了一个小小的“宁”字花码。

可此刻,指尖触感平滑无比。她心里一咯噔,急忙将绣屏凑到灯下,仔细检视。

没有。

那片区域经纬分明,绣线走向完美流畅,却根本找不到任何标记的痕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抹去了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私密印记,将这幅绣品彻底变成了某种……绝对完美,却也绝对陌生的东西。

一阵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秋夜的凉风更刺人。

她放下绣屏,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长势极好的兰草上。昨日它才结了两个花苞,位置、形态,竟与她前几日闲来无事、随手勾勒在废稿上的草图分毫不差。

她又想起半月前,她只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寻一本失传的《雪缎谱》瞧瞧,隔日竟真有一位自称“江北书商”的人上门,手中恰有此谱孤本,且分文不取,只说是“有缘赠之”。

还有那位几乎每日都会“恰巧”路过绣坊门口,总能与她聊上几句诗词画绣、无比投缘的落魄书生张公子……

那些曾被忽略的、细碎的“巧合”,此刻如同无数光点,在她脑中飞速汇聚,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