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那位江北书商又“恰巧”路过,送来几本新的花样图册,声称是“友人刻印,送予有缘人”。苏婉宁收下图册,状若无意地问道:“先生如此热心,不知师承何处?做的又是哪里的生意?”
书商呵呵一笑,捋着短须:“鄙姓周,就是个跑江湖的,混口饭吃,哪有什么师承。四海为家,货通南北罢了。”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什么都没说。
苏婉宁盯着他眼角细微的皱纹,那皱纹的弧度都显得那么标准,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诚恳”。
她开始疯狂地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变得如此“顺遂”?
似乎是……自从半年前,她那幅作为贡品的《万里江山图》意外博得龙颜大悦,苏氏绣坊名声大噪之后?
不,或许更早。
她想起父亲在世时,苏家绣坊虽有名气,却也常有经营之忧,需要绞尽脑汁迎合市场,应付同行竞争,甚至还会遇到挑剔难缠的客人。父亲常常蹙眉叹息,却又会在某个难关渡过後,开怀畅饮。
那时生活有苦有甜,跌宕起伏,却无比真实。
父亲去世后,她接手绣坊,一度步履维艰。然后……然后一切就开始悄然变化。
订单源源不断,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契合她的能力和兴趣,从不真正让她为难。遇到的客人无不彬彬有礼,赞赏有加。连天气都似乎格外眷顾,她需要晴朗日子晾晒丝线时,总是艳阳高照。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技艺精进赢得了认可。
可现在想来,这巨大的“好运”,更像一张温柔却密不透风的网。
**三**
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苏婉宁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身处的这个世界。
她故意在绣一朵牡丹时,用了两种极其相近、但细看之下略有差异的红色丝线。这种配色理论上不算出错,甚至别具匠心,但与她以往追求极致和谐的风格略有偏差。
第二天,她发现那朵牡丹被拆掉了。不是粗暴的拆除,而是用几乎无法分辨的手法,换上了完全统一的红色丝线,绣工精湛,与她别无二致,完美地融入整体,仿佛那一点“偏差”从未存在过。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头顶灌下。
她尝试着在某日没有像“惯例”那样去城西买线,而是拐进了城南一家从未去过的茶馆,听了一下午完全听不懂的俚俗小调。
结果,当晚就有一位老主顾上门,热情地推荐城西新来的染料,颜色如何纯正,价格如何公道,仿佛生怕她错过了“最好”的选择。
她甚至在某次与张书生“偶遇”时,故意说错了某句经典诗词的作者。
张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纠正般的温和语气说出了正确答案,并体贴地为她找补:“姑娘近日忙于绣务,记混了也是常事。”
每一次试探,得到的都不是阻止或斥责,而是一种更温柔、更无孔不入的“矫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耐心地、固执地,将她任何一点偏离“完美”轨道的枝杈,轻轻修剪掉,让她的生活永远保持在一种精准的、优美的、死寂的平衡里。
她被困在了一座用“为你好”砌成的黄金牢笼里。
恐惧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日夜啃噬着她。她是谁?如果她的喜好、她的成功、她的社交甚至她的错误都被精心设计,那“苏婉宁”究竟还剩下什么?